第19章 立夏(二)

谢春若闻言,心知不妙。

她们之间,彼此信赖还是有的,萧姐姐绝没必要装傻充愣,她应该是真不懂自己话中的意味。在脑海中整理过这些日的事后,谢春若小心试探了一句:“萧姐姐是看了那……那春画的吧?”

喜房内花烛明亮,将一切喧闹和欢嚣都隔绝在外。

隔着红盖头,萧婷钰也依然羞得脸发烫,轻轻点了点头。她岂止是看过,更想了不该想的。

谢春若心里再三措辞,才又问出下一句:“那日在花园中,为何要与我交换发钗?又是为何说了那番话?”

萧婷钰羞答答地叹了一声,显然也是说不出口。但从谢春若的言语中,她也感觉出了蹊跷,于是只好硬着头皮道:“不是你借那物委婉向我表明心迹吗?我不敢接受你有违伦常的心意,却也不舍得践踏你的情意。只好……只好那般……”萧婷钰越说越是小声,最后含糊地打住。

谢春若一时哭笑不得,这场误会实在是离谱,她稍作思量,向萧婷钰说出了画中人究竟是谁,也解释了春画是如何误送到萧婷钰手中。

可听完她的解释,萧婷钰却迟迟没有反应。她轻声唤了声萧姐姐,却仍旧没有得到回应。情急之下,她缓缓掀起红盖头,急于知晓萧婷钰此刻的反应。

原本适应了昏暗的萧婷钰在感受到光芒刺眼的瞬间,本能地微微合上眼,睁开时,对上谢春若充满忧虑的目光,强作笑颜安慰道:“阿若,难为你了。”

明明是见过百次千次的面容,却变得熟悉而又陌生。朱红色的喜房,甚至是乾坤大地,森罗万象,都在这一瞬间失去颜色,化为一片灰白。只有萧婷钰拥有色彩,走进了谢春若的眼睛里不肯出来。

直到萧婷钰放下盖头,眼前又变为那一方鸳鸯戏水得红盖头,谢春若才怅然若失地回过神来,为她那一句关切的话而暗暗心酸,她这些日子的委屈和苦楚,也只可以和萧婷钰诉说。

“怎么能冒冒失失地掀了盖头?”萧婷钰语气里有慌乱,却没有责备。

谢春若低下头,轻声道:“萧姐姐,是我不好,让你担惊受怕一场,卷进这些糟心又荒谬的事里。”

“这说的是什么话?莫说我已嫁进谢家,你我是一家人。就算只凭你我姐妹间的情谊,你也不必如此客气。这事你也是无心,何况我也有过,错会你的意,让你多添烦忧。”萧婷钰嘴上劝着萧婷钰宽心,可不知为何,误会解开,自己却没有如释重负的轻快感。闹了这一场自作多情的笑话,又羞耻又尴尬。

谢春若似霜打过的茄子,勉强笑了笑,她心里还藏着更多事,想同萧婷钰讲,却耻于自己的不堪,难以启齿。

正在犹豫之际,忽听外间李嬷嬷道:“大小姐,眼下有桩急事,姑太太请您速速过去。”

谢春若一听变了脸色,莫不成是母亲出了事?“我有事先去了,明日再来同你说话。”

谢春若起身急慌慌要走,又顿住脚步,恭恭敬敬道了句:“恭贺阿嫂新婚之喜,盼兄嫂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多谢你。”萧婷钰挤出笑容,听着谢春若匆匆而去的脚步声。

湘竹等人进来,萧婷钰问道:“外面出什么事了?”

湘竹摇摇头,“方才姑太太的人来传话,也没说是什么事情,只是急慌慌要找谢家大小姐过去。”

萧婷钰听罢没说什么,继续她漫长又煎熬的等待。

谢春若一出门,赶忙询问前来找人的管家婆子,“出什么事了?是我娘那边?”

张婆子道:“夫人那边安好,小姐的两个舅母都过去陪着了。是外面出了事,闹出了人命。”

谢春若听道母亲安好,才松了口气,一听后面半句,心又悬了起来。“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张婆子叹了口气道:“唉,小姐您之前好心出银子买米粮,今日周济僧道和穷苦老弱,可谁料想这些没见过东西的穷鬼,竟然抢出了人命。周管家让人来内院禀告说,在觉悟寺派米粮时起了纠纷,不知怎么竟有六七个流民混进了京师,他们偷抢粮米时,被咱们府上两个楞头小子失手打死了一个。”

谢春若眉头紧皱,下意识道:“这……只为些米粮,何至于此?”

张婆子连忙宽慰道:“您也不必担心,这些流民都是从北边逃难来的,命贱如泥,出几个钱办后事就罢了。可气的是大喜的日子闹出这种事来,好生晦气,传出去也不好听,还是得尽量平息,别让风言风语传开。咱家府上的奴仆虽然莽撞些,但也是无心之过,一片忠心为主,您看这……”

谢春若侧目瞥她一眼,问说:“那两个小子如今人在何处?”

“周管家带回来了,现在正关在前院的偏房,等着发落。”

谢春若奇怪道:“怎么带回来了?还没有报官差吗?”

张婆子答道:“报了,报了,尸首和那些流民都被官差带走了,京师重地岂容他们撒野。永安县的王县令乃是小姐外祖父家旁枝的亲戚,也不算是外人,今日也正在咱们府上吃席。下头的官差一见是咱家的奴仆,又听了事情原委,便先让周管家把人带回来看管着。”

谢春若没再吭声,命贱如泥这四个字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谢婕这些日为了帮着打理婚礼上的大小事务,暂时歇在梅溪园。谢春若推门进来,走到里间,只见谢婕正闭目打坐,似一朵青莲浮坐于水面。

谢春若还未开口,谢婕察觉到人来,缓缓睁开眼睛:“辛苦你了,坐下说话吧。”

谢春若依言在炕的另一边坐下,恭敬道:“姑母,依您看,这事该如何办?”

谢婕若有所思地看着桌上燃烧的蜡烛,似乎言不由衷。“终归是外面的事,不是你我后院女眷能插手的。”

谢春若闻此心里有些失落,但面上也只是顺从地道:“父兄现在席上抽不脱身,我先拨些银子,让人去请堂兄跑一趟觉悟寺,安抚僧众,赔礼致歉。余下同官府打交道的事,等宴席散了,再禀给我爹。”

觉悟寺是皇家寺院,高僧大德们与达官显贵之间关系非浅,在对方的地界上闹出人命案,扰了清净祥和,前去应付一番在所难免。

“就这样办吧。”谢婕兴致不高。

谢春若话在嘴边还是咽了下去,立刻吩咐李嬷嬷去传话,差人办事。

待事情安排妥当之后,谢婕看向情绪低落的谢春若,问道:“你觉得不该这样处置,对不对?”

谢春若犹豫一下,点了点头。姑母于她而言,像是母亲,又像是师长,她也有心求姑母为她解惑。“虽然屡次训诫,可府里的下人多有仗势欺人的行径,这次的事,只怕不是他们回来禀告的这般无辜。”

谢婕苦笑了一下道:“你心里明白就好。可即使你有心秉公处置,你做不了谢家的主,也拦不住下面的官员徇私讨好。”

谢春若点点头,她心里也清楚,谢家是父兄做主,天下是望族把持,只是觉得不是滋味。“方才,张奶奶同我说,那些流民命贱如泥……”谢春若说不下去,心中悲悯与迷茫交杂。

谢婕久久不作声,而后才悲叹一句:“我们罪孽深重。”

谢春若闻言羞愧难当地低下了头,她明白姑母的意思。片刻后抬起头,望向谢婕,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问道:“姑母,大燕的江山,是不是……”她虽不知天下事,只能在四方墙内揣测,也越来越被危机感包围。不只是恐惧,还有孤独。后院女眷无人知晓外头的事,只有她因为操持家事而偶尔听来只言片语,她不敢问任何人,也不敢和谁谈起。可账目收支,甚至是今日的事,都在印证她的猜测。

“春若。”谢婕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打断了她的问题。也许是不忍看侄女困于不安的情绪之中,谢婕语气温缓了许多:“我与你一样在猜测和困惑,也和你一样深感无力,我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如若真有那么一日,我们会怎么样?”谢春若的心里装不下这么深的恐惧,忍不住又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何况我们是女子。”谢婕的话,让谢春若打了个冷颤。

“嗖嗖……”一道道光亮划破天空,炸响声此起彼伏,是烟花。谢春若与谢婕的谈话被喧闹打断,喜悦的氛围却没能感染到她们,两人相视一眼,迷惘与无奈不需要言语即可传达。

不止是那个死在今日连名姓也不知晓的流民,京外饥病的平民百姓,战火中兵卒将领,死亡在逼近,在扩散,它隐藏在欢声笑语之中,朝着这些华服锦衣的人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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