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夏清圆入宫已一月有余。
宫里的日子,竟不如想象中的无聊,反而比她预想中更易磋磨。除却初一十五定省两宫,她大半光阴都消磨在临华宫内,乐得清闲。
此处不愧是先皇宠妃旧居,虽不巍峨,却极尽工巧。独门独院,正殿、书房、寝阁一应俱全,最难得的是竟辟了间小厨房。
皇后和善周到,特拨了个名唤锦娘的厨娘来,手艺精绝,将夏清圆那张本就明媚的小脸,滋养得愈发莹润,透着一股被精心供奉起来的闲适。
“香菇、肉糜、鹅脯……呀,今儿还有葡萄和樱桃!”荔枝清点着内侍省送来的份例,声调里透着满足。
正三品婕妤的用度,着实丰厚。
窗下,夏清圆正窝在铺了软缎的摇椅里,阳光透过冰裂纹窗棂,在她周身筛下细碎光斑。
她似睡非睡,听见“樱桃”二字,长睫微颤,懒懒翻身,手臂一展,恰好将矮几上那卷看了一半的《风流才子俏佳人》扫落在地。
在夏家时,父亲官位不显,虽有祖产支撑,用度也需计较。似葡萄、樱桃这般矜贵物,不过是年节或是长姐归宁时,才能偶见。
眼前这一碟红艳艳、亮晶晶的果子,便显得尤为可爱。她捧起越窑青瓷碟,朝荔枝招手,“快来,咱们分着吃了。上次吃糖酪拌樱桃,还是在我姐姐的喜宴上。”
荔枝依言上前,拈起一颗,却有些神思不属。
她咽下果肉,压低声道:“小姐,您没觉着么?这阵子,内侍省那起子人,对咱们临华宫,可没刚来时那般殷勤周到了。”
“那有什么打紧,”夏清圆浑不在意,指尖捏着樱桃梗,轻轻转动,“我的位份俸禄摆在这儿,他们难不成还敢明着克扣?” 唇上沾了嫣红汁液,仿若点了上好的口脂。
“话是这么说……”荔枝常在宫中行走,听得多了,心下难免焦灼,“奴婢昨日还看见姜宝林的宫人往御书房送甜汤,可殷勤了!怕是只小姐你心大。”
“姜宝林?”夏清圆微微歪头,努力回忆着那张面孔,“就是那个……像只得胜鹦鹉,总昂着脖颈的?”
荔枝想起那情形,也忍不住“噗嗤”一笑,随即又垮下脸:“小姐!您正经上些心啊!”
“皇上不来,我难道能去金銮殿上绑他不成?”她理直气壮。
自小被母亲严加管教,如今飞出笼子,自立门户,正是贪享自由的时节。
这一个月,她将“懒”字诀修到了极致,终日不是琢磨吃食,便是沉溺话本,骨头都养酥了。
眼眸滴溜溜一转,闪着精打细算的光:“我都盘算好了!正三品婕妤,岁俸二百贯,禄米二百石。宫里吃穿用度皆不花钱,细细算来……即便不见天颜,咱们主仆也能衣食无忧,逍遥自在过一辈子呢!”
荔枝被她这番“长远规划”说得一怔,总觉得哪里不妥,细想却又无言以对,只得叹道:“小姐您心里有数就好。”
她收了樱桃核,走到殿门边,恰看见锦娘正叉着腰训斥一个躲懒的小宫女。
脚步一顿,折返回来,忧色更重:“小姐,您不见圣颜,底下人最是会看风向。我昨日还瞧见小禄子偷偷给内侍省的黄公公塞银子,想活动活动,调去别处呢!”
“哦?”夏清圆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漫不经心,“他想去哪?”
“贤妃娘娘的储秀宫。”荔枝声音压得更低,“贤妃娘娘出身显赫,如今又身怀龙裔,圣眷正浓,也难怪小禄子削尖了脑袋想往里钻。”
贤妃?夏清圆眸光微凝。
进宫前,父亲夏翀曾细细叮嘱过,贤妃之父是礼部尚书曹扣军,出身陇西望族。而陇西曹氏……与那位权势煊赫的康王过从甚密。
太后并非皇上生母,皇上又对康王心有芥蒂……
电光石火间,诸多线索在她脑中串联成一条模糊却危险的线。
“盯紧小禄子。”夏清圆的声音依旧软糯,却透出一丝玉磬般的清冷。
吩咐完,她弯腰拾起话本,重新窝回摇椅。
书页翻动,才子佳人的悱恻情节很快又占据了心神,看得她颊染红霞,眼波流转,仿佛方才那一瞬的冷静思量,不过是日影移墙产生的错觉。
御书房内,龙涎香在鎏金兽炉中静焚,氤氲出沉凝气息。
萧翊端坐于紫檀木御案后,朱笔悬停,已对着摊开的科举章程凝神了半刻。
殿外日影西斜,将窗棂的影子拉得斜长,在他明黄袍角投下交错的光痕。
吴全顺手捧一盏新沏的君山银针,悄步近前,将温热的茶盏轻轻搁在案角,低声提醒:“皇上,申时已过,皇后娘娘与贤妃娘娘宫里都遣了人来,问陛下晚膳如何安排?”
萧翊未抬眼,只将手中朱笔往砚山上一搁,发出清脆一响:“朕前日让谢停云拟的会试班子名单,他可呈上来了?”
吴全顺应了声“是”,转身至偏案翻检,取来两封奏折,展开念道:“主考官,礼部尚书曹扣军;监试官,御史宋方程;阅卷官……”
他话音一顿,目光在某个名字上停留,方带着迟疑念出:“夏翀?”
萧翊听出他声气中的异样,终于抬起眼,目光沉静如水:“你觉得不妥?”
“奴才不敢!”吴全顺慌忙躬身。
“哪里不妥。” 萧翊强势问道。
“奴才只是觉得……”吴全顺不敢不答,组织语言道:“历届阅卷官皆由德高望重的阁老或翰林学士担当。夏大人学问是好的,只是官居五品,资历尚浅,恐难以服众。”
萧翊指尖在案上轻叩两下,似是思忖,随即开口:“传旨,晋夏翀为……”
话说一半,他却忽然顿住,被什么无关紧要的闲事分心,转而问道:“夏清圆在做什么?”
吴全顺一怔,垂首应答:“婉婕妤除定省外,平日多在殿中读书、品茗,甚少与人往来。”
萧翊执笔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摇了摇头低语:“太清闲了。”
恰在此时,吴全顺似想起什么,低声补道:“还有一事……临华宫有个叫小禄子的内侍,其兄长是今科举子。他日前暗中打点了内侍省的黄澄,想调往贤妃娘娘宫中当差。”
萧翊眸光倏然一冷,旋即起身,玄色袍袖拂过案几,带起一阵微寒的松风。
“摆驾临华宫。”
到了临华宫,萧翊摆手免了通传,径自绕过琉璃影壁。
恰见紫藤花架下摆着张酸枝木圆桌,夏清圆正举着银箸夹一片胭脂鹅脯,听见脚步声慌得箸尖一颤,鹅脯“啪嗒”落进甜白釉瓷碟里,溅起几点梅子酱。
“不知圣驾降临……”她慌忙起身,发间玉兔步摇的流苏与紫藤花穗缠在一处,带得落英簌簌。
春衫单薄,藕荷色衣襟的珍珠纽绊松了一颗,自己却未察觉。
萧翊驻足,看着她手忙脚乱整理钗环的模样,忽然想起夏府假山后那双惊慌的眼睛。
那时觉得稚气,如今却在暮春光影里瞧出别样风致——她慌乱时眼尾天然泛红,像雪白宣纸上徐徐晕开的胭脂色。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看向桌上的暖锅:“才入秋,就吃锅子?”
夏清圆捏着衣角,声如蚊蚋:“臣妾……体寒。”
萧翊目光扫过她手边那碟冰镇梅脯,眉梢微挑,却未点破,只淡淡道:“朕还未用晚膳。”
他径自在石凳上坐下,看了眼仍站着的她:“坐下吧。”
夏清圆小心翼翼地在他对面坐下,下意识地将那碟梅脯往远处推了推。
萧翊瞧见她这小动作,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稍纵即逝。
他不再看她,自顾自执起备用的银箸,夹了片笋尖放入沸汤中涮了涮,动作从容。氤氲热气模糊了他过于锐利的轮廓,竟显出几分这个年纪应有的清隽。
“这汤底不错。”他忽然开口,声音在蒸汽里显得平和了些许,“你也用些。”
夏清圆微微一怔,有些局促地拿起自己的筷子。花影在两人之间摇曳,一时只剩下汤沸的轻响。他吃得安静而专注,仿佛真的只是来用一顿便饭。
直到搁下筷子,萧翊才抬眼看向她,目光已恢复清明锐利,却不再带着审视的压迫感。
“宫里的日子,还习惯么?”他问得随意,像是寻常问候。
夏清圆斟酌着回道:“谢皇上关怀,一切都好。”
“嗯。”萧翊起身,玄色衣袂在晚风中微动,“临华宫既由你住着,不得放纵了下人。”他语气平淡,却意有所指。
说罢,未再多言,转身离去。
夏清圆望着他消失在影壁后的背影,轻轻松了口气,这才发觉手心里竟沁出薄汗。
而桌上那碟她推远的梅脯,不知何时,又被皇帝随手推回了她手边。
晚膳后
宫灯初上,临华宫内一片静谧。夏清圆正倚在窗边翻书,却见吴全顺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两列手捧锦盒的宫人。
“婉婕妤,”吴全顺笑容可掬地行礼,“皇上说方才的菊花锅子甚好,特赏下新贡的杭菊二两,让您平日泡茶喝。另有云锦两匹,珠花数对,给您赏玩。”
夏清圆忙谢恩接过。这赏赐来得突然,她心头微动,隐约觉得不只是锅子的缘故。
果然,吴全顺并未立即离去,反而示意宫人将东西送入殿内安置,自己则上前一步,低声道:“皇上今晚在养心殿批阅奏折,晚些时候……会过来歇息。请婉主子早作准备。”
荔枝在一旁听得眼睛发亮,夏清圆却微微一怔,随即垂下眼帘:“有劳公公提点。”
月色如水银泻地,临华宫内的烛火比往日燃得更亮些。
夏清圆沐浴更衣后,选了一身浅碧色的常服,发间只簪了支简单的玉簪,坐在内殿灯下,手里虽拿着书,目光却不时飘向窗外。
直至亥时初,殿外终于传来清晰的脚步声与内侍的通报声。
萧翊换了身墨蓝色常服,褪去了白日里的帝王威仪,眉宇间带着几分批阅奏折后的倦色,倒显出几分青年人的清朗。
他走进内殿,见夏清圆起身欲行礼,摆了摆手:“不必了。”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在看什么书?”
他走近,很自然地拿起她放在小几上的书卷,瞥见封面并非话本,而是一本《地方风物志》,眉梢微动。
“随手翻翻。”夏清圆轻声答道。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澡豆清香,与殿内若有似无的果香混在一起,清新好闻。
萧翊在临窗的榻上坐下,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松弛:“给朕煮杯茶吧。”
夏清圆依言奉上温热的茶水。
他接过去,指尖无意间触到她的,两人俱是微微一顿。他低头饮茶,侧脸在灯下落下一道清晰的剪影。
殿内一时安静,只闻更漏声声。
“不必紧张,”萧翊放下茶盏,抬眼看向她,烛光映得他眸光比平时温和些许。
这话奇异地让她紧绷的心弦松了些许。她抬起头,撞上他平静的目光,那里面没有令人不安的审视与灼热,倒像月色下深静的湖。
他朝她伸出手,修长劲瘦。“过来。”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沉稳,却又奇异地不含压迫感。
夏清圆迟疑一瞬,将微凉的手指放入他掌心。
他轻轻握住,力道温暖而坚定,将她带到身旁坐下,并未有更多动作,只是就着灯火,与她闲闲说了几句关于书中风土的闲话。
他的声音低沉平和,驱散了殿内最后一丝凝滞的空气。直到夜深,他才淡淡道:“安置吧。”
翌日清晨
夏清圆在朦胧晨光中醒来,身侧已空,只余枕畔淡淡的龙涎香气。
她拥被坐起,犹自有些恍惚,忆起昨夜他虽举止亲密,却并无急色,甚至在她因初经人事而蹙眉时,动作有明显的停顿与克制,后期方渐入佳境。
荔枝领着宫人满面喜色地进来伺候梳洗,低声道:“小姐,皇上寅时初便起身去早朝了,特意吩咐不许惊扰您。刚吴公公又来传了旨,皇上下朝后,又赏了好些东西来呢!”
夏清圆看向镜中,自己眉眼间似乎褪去了一丝少女的青涩,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柔婉风致。
她轻轻抚过腕上皇帝临走前亲手为她戴上的那只羊脂玉镯,冰凉的触感提醒着她,这深宫的日子,从今夜起,终究是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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