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昭雪

邹景铭如今也反应过来,今日就是针对他设下的鸿门宴,他冷笑三声,指着白釉愤愤道:“你和李澹是一伙的,你们空口无凭,竟敢在殿前造次!侍卫何在?还不将人拿下!”

百里珩幽幽看向邹景铭,唇边似笑非笑:“邹大人,你急什么?”

邹景铭头脑尚且清明,无论如何也不敢同临安王相驳,又将矛头转向李澹:“各位有所不知,这名女子也曾出现在新任户部主事李絮的宴会上,就是因为她,郑太师之子郑斌才会坠下卷云楼,她就是罪魁祸首!”

不明所以的朝臣皆露出惊疑,没想到这些事件犹如打结的毛线,解开之后竟然又牵扯上了郑斌之死。

“郑斌的死不是个意外吗?”宁帝拧眉道。

“当然不是!”邹景铭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高声道:“此女受李澹之命杀人,早有预谋!”

面对邹景铭的指控,白釉与李澹都显得淡定许多,李澹出列道:“启禀圣上,臣弟李絮宴席上请了白釉姑娘作陪,但她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怎可能杀得了郑斌呢?但郑斌的死确实与她有关系。”

李澹卖了个关子:“郑斌酒令色昏,欲调戏白釉姑娘,正巧被卷云楼杂役撞见,两人一番纠缠,郑斌不小心从露台跌下。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邹景铭携着怒道:“分明就是白釉和那杂役沆瀣一气,共同谋划将郑斌杀了。”

李澹抬起眼睑睨向他:“是吗?白釉姑娘和那杂役皆不是盛京人,与郑斌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邹大人倒是说说,他们为何要杀郑斌?”

邹景铭忽的噤声,许久才僵着脖子道:“她方才不是说,郑斌强抢民女,逼良为娼吗?难道她被郑斌所害,沦为娼妓不成?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口口声声说老夫有罪,还称自己就是证据,简直恬不知耻!”

朝堂是男人的朝堂,殿内各色眼光打量下,白釉身上的衣裳被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一件一件剥离,好似又回到了噩梦般时刻。她的身体微微发颤,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拳头,将心中的恐惧咽了下去。

她没有错,错的是这朝堂上的某些人。

李澹上前一步隔绝了视线,狭目看向邹景铭:“邹大人,她不是什么身份不明的女子。她是......”

“我是叶苗。”白釉抬起皎洁如月的面庞,一双美目浮上水雾,晶莹泪珠从下颌滚落,坠入大殿深不可测的绒毯上。

“我是济州叶家之女叶苗。”

“叶家是?”

济州的事朝中只有少数人知晓,朝臣面面相觑,皆有些云里雾里。

朝臣或许不知,但众臣之上居于宝座的宁帝却仿佛突然被火燎了一下,细究时又恢复了肃然神色,在大殿上稳坐如山。

“民女来自济州叶家,是商贾之女。六年前,民女被郑斌当街强掳,关入邹景铭在济州私设的宅院遭非人折磨,民女的父亲报官反被诬陷打死,民女的母亲闻言病发身故。民女的哥哥本是举子,曾在乡试中拔得头筹,却遭济州知州阻拦不得上京,郁郁寡欢而死。”

白釉跪在殿中,身姿看似柔弱如柳枝,语气却清晰有力:“民女侥幸从院子逃脱,千辛万苦才从济州走到盛京,就是为了揭穿这帮衣冠禽兽,为叶家的亲人和所有受辱的女子讨一个公道。”

如此铿锵之言,震得殿上各位朝臣人心惶惶,方才的低声细语如被一阵风吹向殿外,沉默的大殿更显空阔。

“荒谬!”邹景铭再也无法维持冷静,瞪大眼睛指着跪在地上的女子:“老夫从未去过什么院子,也从未见过你!你究竟受何人指使,竟敢污蔑当朝中书令,你可知这是死罪?”

白釉冰冷的目光仿佛一把利刃,无情地刺入那个折磨了她许多年的梦魇:“民女句句属实,若有一字是假,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殿外原本晴空万里,忽然轰隆一声闷雷,渐渐乌云汇聚。

朝堂上,邹景铭被她刺激得得浑身一颤,眼前景物突然变得模糊。明明暗暗恍恍惚惚,冷白的女子千千万,嗜血的红唇万万千。影影复影影,字字叠字字,敲打在他耳膜上,如同修罗为他打上咒语。

他猛地踉跄一步,险些栽倒,慌乱地跪下,语无伦次道:“圣上!圣上!臣是清白的!这全是污蔑!是构陷!”极度的恐惧让他几乎丧失了理智,声音尖锐又扭曲:“此女……此女一派胡言!臣乃一朝中书令,怎会行此荒唐之事?臣冤枉!冤枉啊!”

宁帝放在王座上的手松松攥起拳,他不是没有预想过今天这一幕,早在派百里珩寻访济州前,他就察觉郑斌与叶庭深的事没那么简单。

可当叶家的冤屈桩桩件件呈至殿上时,他才深切意识到,大厦将倾,朝廷动荡,一切他看在眼里却没有细究的阴霾,终将会变成一把利剑刺入他的胸膛。

叶苗不卑不亢地凝视着邹景铭,灼灼目光似要在他身上烧出一个窟窿。

如同她那日对百里珩说的,我可以出面作证,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我要亲手揭开他们的真面目,让他们付出代价。

她做到了,她终于站在害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面前,将他的罪行公之于众。

邹景铭如同被人抽去肋骨,浑身战栗不止。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那间院子居然还有人活着,一个弱小如蝼蚁的女人,居然从济州一步一步爬到了天子脚下。

他在朝中近四十年,初登科时也只是一个七品官员,早些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曾为大庇天下寒士在朝堂上与人争论不止。可是什么时候一切都变了?约莫是他救了先皇,连升三品之后罢。尝到权力的滋味一发不可收拾,他眼前渐渐被宝马香车、金帛珠玉填满,与天下百姓背道而驰。

那些他用来巩固权力的女人,一张张、一幕幕,他叫不出名字,如同春日繁花开了又败,又算得了什么?

可这些温柔乡如今却面目可憎起来,叫嚣着要他偿命。

“竟有这样的事......”宁帝怔忡的目光落在白釉身上,喃喃道。

“请圣上恩准彻查此事。”百里珩沉声道。

朝臣中不乏清廉刚正之人,在知晓邹大人所作所为后,陆续有人站出,附和的声势越来越大。

此时,方才一言未发的穆丞相,亦出列道:圣上,此事关乎朝廷重臣清誉,请圣上严查,以正朝纲!”

御座之下,是黑压压一片俯首的身影,弥漫着无声的逼迫。

再看向邹景铭时,他颓唐的影子仿佛霎时间老了十岁。

宁帝深深吸了一口气,嘴唇翕动,终究还是自齿缝挤出了那两个字:“准奏。”

香炉余香袅袅,半卷纱帘之后,宁帝横卧皇榻,昏昏沉沉之间想起今日殿上皇弟的灼灼目光,与众臣附和的声浪,心头仿佛被针刺了,连呼吸也沉重几分。

他扯开衣襟,大口呼气,好像一条被拍上岸的鱼。

躬身候在床侧的高公公,掀起眼皮悄悄往床上瞄了一眼,小心问道:“圣上,可是哪里不爽快?需要宣太医吗?”

宁帝摆摆手:“不用。你下去吧,让朕静一静。”

殿门缓缓关上,未发出一点声响,近旁的纱帘却无风而动。

床脚一团黑雾渐渐爬上来,映在帘子上,变成了一剪倩影。

宁帝呼吸稍平,半梦半醒间听见清泠泠的声音在耳旁呢喃:

“您都看见了,他在朝堂上拉帮结派、铲除异己,就是想动摇您的帝王根基。”

翌日,内阁颁布严查济州一案的圣旨。

中书令邹景铭被压入刑部大牢收监,与此案牵连的官员均被停职候审,竟有五十余人。历经两个半月严密调查与详细审讯,其多次迫害百姓、谋害忠良、贪敛钱财等重大罪行证据确凿,邹景铭等人对此供认不讳。念其曾对先皇有恩,被剥去官职流放岭南,全部家产抄没入官,家中男丁发配充军,女眷则没为官婢。郑太师教子无方,又与邹景铭同流合污,褫夺封号贬为庶民。

其余数人皆受到不同程度刑罚。

六年冤案,终于沉冤昭雪。

与前些日子比,风尚居今日算不上热闹,一楼宾客几许,二楼雅间更是只开了一间。

一位年轻乐姬正在看台上犹抱琵琶半遮面,青葱玉指一拨,咿咿呀呀地唱着江南流传过来的新曲儿。

二楼雅间,翩翩少年立在凭栏处目光似落在台上,神情却兴致缺缺。

“我说焦兄,你该不会还放不下白釉姑娘吧?”

周勉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可不是一朵小白花,而是一朵带刺的蔷薇,她以一己之力将朝堂数位高官拖下水,如今官位空缺,吏部要选调新人都忙昏了头。”

焦文裕不语,执起酒杯一饮而尽。杯中是全盛京最好的酒,此时落入喉中除了辛辣还是辛辣,辣得让人忍不住红了眼眶。

周勉觉得好笑:“怎么?难不成你还想娶她?”

“笑话!”焦文裕骂道:“焦家虽没出过举人,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她本是商贾之家,又......又出了那事,我断不可能与她有关系!”

周勉摇摇头:“你清楚就好。我看这曲儿也没什么可听的,不如改明儿我们去找不迟打马球。”

少年望着台上依稀身影,仿佛与记忆中那朵小白花渐渐重合,他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将一盏酒杯孤零零地放在桌上,起身离开,如同放下了一桩心酸旧事。

邹景铭流放出城那日,天朗气清,白釉和陆章也与李澹告辞。

当年李澹路过济州,利欲熏心的杜沅康将他拉拢,不料却被他套出了院子的秘密。李澹佯装与他们是一类,潜入院子搜集证据,不得已在白釉房里过夜。

李澹虽看似不着调,却十分明事理。

他知晓白釉的身世后,设计将她救出,并助她入京报仇,解决后顾之忧再放她离去。

从此山高水阔不复相见,对二人都好。

白釉尚未走远,见戚夫人守在城门外。

江焕将一袋包袱递给陆章:“知道你们今日离开,没什么可送的,里头只有些许不值钱的干粮,若是你们不收,我还得辛苦带回去。”

白釉与陆章对视一眼,双双跪倒在地,向江焕行了一个大礼:“姑娘,我不知您为何救我,但如今我们能安然离开,您的恩情我们不会忘的,日后......”

江焕扬手打断她:“恩恩怨怨何时了,这些人情世故太繁琐,我不想卷入其中。你只需记得,我救你必然有救你的理由,你挽回了性命,我也得到了我想要的,我们互相成全,互不相欠。”

白釉点点头:“如此甚好。”

江焕望着官兵押送犯人远走的的队伍,小声道:“你不会就这样放过邹景铭的对吗?”

白釉眼底浮现一抹冷意:“姑娘聪慧。他这一路怕是不太平,须时时提心吊胆,一个不注意便会小命不保。”

江焕淡笑:“既然如此,就不耽误你们了。”

临安王百里珩回京不到一年,便破了一起牵扯十数年的大案,将两朝元老拉下马,不留一丝情面。

他的手段狠厉,行事诡谲,新官旧吏对此有人巴结称赞、有人忧心畏惧,但都明白他如今在朝中如日中天。待到新官上任局势稳定,又是另一番景象。

高公公领着穆丞相从闻宣殿出来时,正巧遇见在宫外落车的柳御史。

天色不早,柳御史前来又未提前通报,高公公面露难色:“御史大人,您或许不知,宫里快要有喜事,圣上这些天都早早回寝宫陪皇后娘娘,您若不是天大的事,还是明日请早吧。”

柳御史踟蹰了一下,也有些拿不准。

穆丞相见状,将老友揽过来:“不急这一日,你要是不防事,不如与我相商。”

柳御史颔首:“这样也好。”

两人同上了一辆马车,车厢摇摇晃晃,渐渐驶离了宫墙。

柳御史放下车帘,老谋深算的眼睛一眯:“你这时候去见圣上,是为了临安王的事吧?”

正襟危坐的穆丞相正斟酌着要开口,听柳御史一语中的,呵呵笑了几声:“贺知,还是你懂我。”

柳贺知掀起狐狸眼看了他一眼:“临安王回京不到一年,朝中翻天覆地,人人自危,能闹出如此大阵仗,出自谁的手笔不言而喻。”

穆淮远不置可否:“贺知认为,是圣上在背后推波助澜?”

柳贺知目光意味深长:“不敢,说实话,我也不明白圣上究竟想做什么。穆老,您觉得呢?”

马车颠簸,避开了喧闹的长街,从一侧冷僻小巷穿过。

穆淮远悠悠道:“如今临安王风头正盛,是所有朝臣笼络的目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在朝中根基不深,我看未必是好事。”

柳贺知颔首:“不错。现在面儿上讨好他的人,背地里未必与他站在一边,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样吧。”

穆淮远又问:“你面圣所为何事?”

柳贺知一拍脑袋:“差点忘了,我中午接到一封密函,自称来自西南一处山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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