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百姓娱乐生活匮乏,除了传统的百戏、杂耍以外,说书人一职才刚刚兴起,即使是身在首都的洛京居民也接触不多。经过文照紧急培训的一批说书先生刚投入市场,立即在街头巷尾引起了堪称轰动的雷暴。
洛京居民们饭也吃不香了,活也没心思干了,一门心思就想跑去听《陈公传》。
文照通过南阳周氏的路子,在各大居民区以及人流量大的街道设下说书点,给几十个说书先生排了班次,每天两班倒上班,准时营业。
说书先生们除了说故事以外,还被要求加入私货,大力宣传陈公在朝中与大奸大恶的宦官们坚决抗争的真实事迹,百姓们一听,哦豁,我爱豆不仅才智无双,还如此的忠勇正直,更爱了。
说书先生却在此时长叹一声,“只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宦官以巫蛊人偶构陷与陈公交好的太学生们,污蔑陈公蛊惑太学生共行巫蛊之事,如今陈公和一干太学生都被宦官下了大狱了!”
什么?这还得了!
此刻陈潜大宁忠臣的形象已经深深烙印进单纯的洛京百姓心中,一听自己唯一的光陈公居然被宦官构陷入狱,当即便坐不住了,虽然有文照的人在暗中压制安抚,但洛京尹府和太尉府大门口还是爆发了几次不大不小的冲突。
因为到底没闹出大事,加上陈潜人在牢中坐,大名外头扬,洛京尹不欲进一步激化事态,把闹事的人捉住训斥一顿后便放了。
倒是张鸣那边不知是为了向虞泽表忠心还是装公正,将闹事之人统统抓了起来,待打得血肉模糊了再往大街上一丢,并放话“这就是跟朝廷作对的下场”。
文照对于张鸣这等典型封建官僚能做出这种事儿一点儿不意外,若是放在寻常时节,百姓说不定真就被吓得缩回壳子里,可在这个百姓怒火持续增长的特殊时刻,她只想对张鸣说:大人,时代变了。
洛京百姓们并没有被那几十个被放在门板上抬走的伤患吓退,反而愈发愤怒,愤怒又勾动了心中涌动的暴力,他们纠集成群,开始往张鸣家中丢石头粪便烂菜叶,把张鸣吓得躲在官署不敢回家。
他们当然也没放过贾洪,这个阴险卑鄙歹毒的小人,可耻的宦官走狗,陈潜就是因为他的带头举报才会锒铛入狱,贾洪在百姓心中的“份量”尤胜张鸣。他们将下班回家的贾洪生生拖出马车进行围殴,若不是巡视京城的北军恰好路过,贾洪只怕要被愤怒的百姓活活打死。
这一切都在文照的掌控之中,甚至已经是她尽力压制的结果。说书先生会时时提点大家张鸣对于陈潜的判决还没下定,一切还有转机,稍安勿躁;北军也在周棠的拜托下增加了贾洪回家一路的巡查班次,才能在他被围殴时“恰好”将他救下。
这并不是因为文照对于张鸣和贾洪还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例如他们会突然被人民的力量所感动而弃暗投明之类的。她深深的了解张鸣、贾洪此类官僚的劣根性,他们不会反思,不会内疚,他们只会恨恨地想:妈的,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们这群刁民。
而这正是文照想要的结果,她精心布置、周密盘算,为的就是逼迫张鸣在下个月初一前作出对陈潜等人的判决,并在初一当天,彻底引爆洛京百姓积压已久的疯狂情绪。
因为每月初一,皇帝必将离开北君山,进入洛京返回皇宫进行祭祀活动。
而张鸣实在是文照的理想中的猪对手,他气急败坏地在二十九日白天宣布了判决——司隶校尉陈潜及三百五十七名太学生于太学内共行巫蛊之事,诅咒朝廷,证据确凿,今判陈潜腰斩,三百五十七名太学生于菜市口斩首。
·
陈潜今日的晚饭是半只蒸鸡,若干新鲜小菜,以及一大碗粟米。
他第一次在牢中吃到类似的饭菜时,颇怔了一怔,以为明日就是自己的死期。哎,虽说早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可真到了这一天晚上,难免辗转反侧,到了第二天,他理了理早已破烂不堪的衣服,拢了拢头发,正襟危坐地等待刑官将自己提去菜市口,等来等去,却等来了第二顿“断头饭”。
狱卒一往日凶狠跋扈的模样,眼含敬佩、嘴角含笑地恭敬为他送上饭食,“陈公,若还有什么需要,您尽管吩咐小的。”
陈潜挠了挠头。
“那个……请问,”陈潜问:“最近牢里的规矩是断头饭也要吃足三餐吗?”
狱卒嘴唇颤了颤,他露出一种既愤恨又无奈的表情,恳切地道:“陈公,你莫要灰心,正如您曾说过的那样,正义终将战胜邪恶,咱们都在想法子救您出去呢!呵呵,可恶的狗宦官,想要冤杀陈公,咱们满洛京的百姓可不答应!”
陈潜:“……我说过那样的话吗?”
狱卒随即又崇敬又好奇地看着陈潜,“那个……陈公,我想问问,那个冥婚新娘她真有那般绝色吗?”
陈潜:“?”
总之,陈潜感觉自己好像托了谁的福,莫名其妙地就过上了好日子。
所以今天陈潜原也没觉得哪里不对,接过饭菜正要开始享用,却见狱卒看着自己的眼神怜悯而悲怆。他的心突然往下一沉,放下了手里的碗筷,“我的判决下来了?”
狱卒咬牙点了点头,陈潜长叹一声,问:“判了什么刑罚?是缢首、车裂还是……还是凌迟?”
狱卒张了张嘴,艰难地道:“是腰斩,另外三百余名太学生,均斩首示众。”
陈潜沉默了很久很久,狱卒忽然听他哑声道:“老夫一人死不足惜,只是连累了那些无辜的太学生,哎,他们的父母该多么伤心……”
陈公果然是如传奇中那般正直善良的人物!狱卒鼻头猛然一酸,正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听见牢狱外传来无数人的呐喊——“宦官乱政!陷害忠臣!”
“陈公无罪!陈公无罪!”
“洛京尹府放人!放人!放人!放人!”
一开始外头还嘈杂不堪,喊什么的都有,后来不知怎么的,突然就统一了口号,开始异口同声地高呼“宦官乱政,陷害忠臣,陈公无罪”,外头大约有数十……不,数百,甚至数千人的声音,这无数的声音又渐渐拧成了一个声音,穿透了牢狱厚重的墙壁,一遍又一遍地告诉陈潜:陈公,你没有错,我们都同你站在一起。
陈潜怔怔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恍惚间早已老泪纵横。
·
但陈潜这边的动静,只能算是伴奏。真正的主力,此刻正由文照带领着,向皇帝回宫的必经之路坚定地走去。
一个时辰前,文照拿着自己在原平县时早就用老了的木喇叭,站在高处冲愤怒却又迷茫的人潮大声喊道:“诸位叔婶!诸位兄弟姊妹!我们今日为何一同来到此处?是单纯发泄心中的怒火吗?不是的!我们是为了陈公!为了洗清他的冤屈,揭露宦官的恶行!而陛下此时正在回宫的路上,他也被宦官的谎言蒙在鼓里,怎么办?”
早已混迹在百姓中的文照的手下高高举起手中写着“陈公无罪”的木牌大喊:“我们一同向陛下上书!求他彻查此案!还陈公一个清白!”
“没错!我们一同向陛下上书!求陛下彻查陈公之案!”
“求陛下彻查陈公之案!”
“求陛下彻查陈公之案!”
文照振臂一挥,“求陛下彻查陈公之案!”
于是,底层的士人们、未被牵连的太学生们、洗脚上田的农夫们、走街串巷的小贩们、浣衣织布的妇人们……这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人们第一次为同一件事聚集在一起,他们在这偌大的洛京城中,原本如水滴一般毫不起眼,可聚沙成塔、积水成渊,他们终于汇聚成了一股海浪,势不可挡地向看似坚固的堤坝拍去。
千万人的呐喊是一柄利刃,是一把重锤,终于将遮挡在皇帝眼前的那层岁月静好的屏风击碎。但他听着这无数人共同发出的吼声,仍旧不动如山地坐在奢华无匹、贵重无极的皇帝车架中,只张开尊口,似是波澜不惊地道:“虞泽,看看你干的好事。”
虞泽自皇帝还是藩王时就服侍在侧,皇帝登基后曾遇刺,虞泽以身为盾为皇帝挡下致命一击,自那之后便成了中常侍,也成了皇帝口中的“阿兄”。
可现在,皇帝冷冷唤他虞泽,虞泽不敢轻慢,顿时趴跪在地,“求陛下明鉴,此事实与奴婢无干!”
“罢了,朕便听听他们究竟想说什么吧。”
虞泽张了张嘴,想劝皇帝把这件事交给自己处理,可望着远处乌泱乌泱,如同潮水一般涌来的人潮,终究心生俱意,“是。”他起身道:“陛下有旨,停车。”
作为领头人走在最前方的文照心跳猛然漏了一拍,因为她清晰地看到,那列属于大宁皇帝的气势磅礴、浩浩荡荡的车队,终于缓缓停下。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