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为臣(14)

透骨钉的寒光在喉间凝滞。

殷无烬唇角带出笑意,口吻如常,仿佛他们之间并不存在那一年之别。

“影首大人,别来无恙。”

摧信收回透骨钉,指尖的凉意却没散去,他声音沉沉,压着怒意,“三殿下,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先前听闻近日会有人手被增派过来,却没想到会是对方。

“可我实在想来,便来了,你要把我赶回去吗?真要论起身份,我现今算得上是你半个师弟,摧信,你又何必这般不待见我?”

殷无烬把脸凑近了些许,笑意还没淡去,对他的怒意视若无睹。

摧信非但没有消气,反而越来越气。

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情绪来得有些突兀。

或许是三皇子在影门怎么胡闹都出不了什么事,可是到了这里,一旦有一丝一毫的差错,便是万劫不复!

殷无烬只得软下声道。

“影门试炼,我拿了甲等。”

“信我好吗?不会去逞强,也不给你添乱,就让我跟着你,哪怕在后面远远看着也行。”

闻言,摧信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明显是不为所动。

可下一刻,殷无烬忽然低头,将脸轻轻靠上摧信的肩,他的话语也很轻,好似下一刻就要被夜风吹散。

“摧信,你知道吗?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殿中的人被我遣去大半,梅苑被我令人毁去,我甚至......亲手杀了赤狐。”

一年的时间,对那样的小动物来说实在太长了。

长到让原来那瑟瑟发抖的红色身影,在日复一日的影门环境浸润中,脱胎换骨,成为身手了得、声名赫赫的“霹雳电狐”。

也长到,令它还来不及大展宏图,就在某一天中的某一刻显露出了疲态,那是老去至死去的征兆。从前跟在赵贵妃身边,后来陪着三皇子,它活着的年岁已经足够久。

殷无烬那日破例抽了空,陪着赤狐玩了一整天,带它去尝各种各样的美味食物,带它去看好看的风景,带它最后回到梅苑,为它摘下一枝粗壮的梅枝当武器,又与它比划切磋了一阵。

最终选择让他的这只小红狐狸,在“幻梦”的香味中安然入眠,那里会有它所喜爱的一切。

这是殷无烬第二次用香。

前一次是毁灭,这一次是守护。

“它本还能再活长一些,可是我......没给它这个机会。”

殷无烬实在没办法做到,眼睁睁看着赤狐一日一日靠近死亡,随后在让他猝不及防的某一刻无声离去。

这种不可控感、怕失去感,会给他带去无以复加的痛感,宛若遭受凌迟之刑,故而他用了可控的方式来结束这一切。

殷无烬苦笑道:“身无牵绊,为你而来,你当真要把我远远推开吗?”

摧信原本要说的话梗在了喉头,终是什么都说不出了。

原先被他刻意避开的答案,在此刻已全然明确。

殷无烬从来没把他当作可有可无的影卫,甚至比想象中的分量更重。

断云驿周围的沙粒还在簌簌震颤,那是不远处敌军巡逻过经时带起的。

殷无烬的情绪恢复平静,他抬眸看向那边的残垣,说:“布防图在西厢房的暗格里,对吧?我来时查过这里的旧舆图,其中有提过这处藏物点。”

摧信没接话,只是转身往断墙后掠去。

殷无烬立刻跟上,足尖点在沙砾上同样悄无声息。

两人在断壁间穿行,像两缕被风卷动的烟。

摧信总能在敌军靠近前息,找到正确的方向避开,殷无烬则在经过的地方撒下极细的消踪粉。

西厢房的门早被风沙蛀空,虚掩着。

殷无烬正要推门,被摧信按住手腕。

“门后有夹层,藏着人。”

摧信唇瓣微动,用的是影门的唇语。

殷无烬点头,突然扬手将一枚石子打在对面的破窗上。

“哐当”脆响刚起,门后的呼吸声骤然乱了一拍,而摧信的透骨钉已如毒蛇出洞,破开门层精准钉穿了三人的额头。

动作快得让人看不清,殷无烬却在那瞬间补位,绕后突袭,配合摧信将剩下的对手迅速解决,并用靴跟死死碾住其中一人的手腕,防止对方碰响腰间的警铃,他的反应比最初在影门演武场时快了数倍。

“把暗格的位置指出来。”摧信踩住另一人的咽喉,声音冷得像冰。

那人梗着脖子不肯照办,殷无烬突然俯身,在他耳侧低语了句什么,令其脸色煞白,终是颤抖着指向墙角的地砖。

“你说了什么?”摧信撬开暗格时问。

里面果然躺着个油布包,布防图的边角露在外面。

“影门刑讯录第三十七章,”殷无烬帮他把油布包塞进怀里,“西戎人最忌祖坟被掘。”

摧信动作顿了顿。

他记得那章的内容,写的是如何用敌方最忌惮的事物突破心防,而眼前这人,把影门的典籍读得比谁都透。

突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还夹杂着狼犬的吠叫,那正是西戎的搜寻队和寻踪犬。

摧信拽起殷无烬就往后院掠去。

后院有口枯井,底下藏有影门早年所留的密道。他刚掀开井盖,耳畔便掠来极细微的破空声,是弩箭特有的锐响。

殷无烬正欲拉他,却见摧信身形微侧,那支淬毒弩箭几乎是擦着他袖口飞过,钉在井沿石头上时,箭羽震颤的幅度都比寻常小了半分,显然是被他身侧的气劲带偏了寸许。

“你先走!”殷无烬转身迎敌,拔剑出鞘的瞬间,锋芒毕露。

他用的“无妄剑心”,招式看似散漫,实则每一处转折都藏着股狠劲。

这路剑法本就以“妄”破“常”,此刻被他使得更疯,剑光里裹着股不管不顾的意味,倒比正宗路数更难招架。

这绝非一朝所成,可见这位三殿下必定是下了不少苦功。

摧信并未立刻下井,屈膝蹲在井沿,目光扫过追兵阵形。

当第三支冷箭悄然对准殷无烬后心时,他甚至没抬头,指尖的透骨钉已脱手,一枚撞偏箭簇,另外一枚精准钉入那放箭者的手腕,力道之稳,角度之刁,竟让对方连痛呼都卡在喉咙里。

“撤。”他声音听不出半分急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殷无烬回身时,左肩还是被敌人的刀锋堪堪划伤,有血顺着臂弯淌下,染红了剑穗。

毕竟是缺乏实战经验,可他笑得愉悦,甚至还唤了一声“师兄”。

而摧信已伸手扣住他后领,不等第二波箭雨射出,便带着他翻身落入井中。

下落时,他另一只手反手甩出几枚铁莲子,其中两枚精准撞在井口两侧的机括上,井盖“哐当”合拢的瞬间,还听见外面几声兵器落地的闷响——显然是追得最近的两人手腕被另外的铁莲子击中,握不住兵器了。

密道狭窄,宽度仅容一人前行。

摧信背对着他,口气还是冷硬,“苦肉计对我没用。”

殷无烬也不上药,只是笑问:“那什么才对你有用?师兄不妨教教我。”

摧信沉默了,仿佛僵了一瞬。

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还伴随着撬石板的声响。他突然蹲身下来,道:“上来。”

殷无烬一时怔然。

摧信的肩膀绷得很紧,像拉满的弓,“密道有机关,不能乱踩,而且你说了不会添乱。”

殷无烬的笑容愈浓,立刻照做。

趴在对方背上时,他闻到了淡淡的药草味。

摧信的步伐不算快却异常稳,每一步都踩在密道的机关节点上,避开那些松动的石板。

殷无烬忽然想起在许久之前,那道在猎场密林中转身离开的漠然背影,也是在那时,他第一次逼着自己学会了放手。

本以为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以后。

可是,摧信后来对他所做的,也并非全是出于命令。

那次阻拦唤回了他的理智,也重新激起了他的斗志,令他的前路目标变得无比清晰——终要逆流而上,逐一清算。

偏执如野火燎原,殷无烬想,他永远也不可能再放摧信离开,哪怕要用尽手段。

所谓的母族势力、朝臣拥护、千军万马......在他心中都不及一个摧信。

此时的他想要的,也唯有一个摧信。

摧信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为什么要学无妄剑心?”

殷无烬环在他肩颈处的力道收紧,他轻叹口气,道:“一定要我说得那么明白吗?摧信。”

既说他们的道不同,那么,他便亲身去走过对方走过的路,去受对方受过的苦,哪怕并不及十分之一。

去学无妄剑心,不是为了成为他,而是为了靠近他。

“影首大人,就把我当作你的师弟,你有掌控我的权力。”

“倘若有朝一日,我变得不再可控,你随时都可将我处置。”

殷无烬探手从摧信的腰间摸出一枚普通暗器,将此抵上自己的咽喉,稍一用力,便有刺目的鲜血缓缓溢出。

“够了!”摧信冷声道,“自己处理好伤,我对伤者没有同情心。”

殷无烬乖乖应声,把那沾血的暗器贴身收好,没有再还回去。

将追兵远远甩开,密道尽头连着片戈壁,天光把沙丘照得像海浪。

摧信仍背着人,足尖总能踩在最坚实的沙层上,避开会陷人的流沙。

这条路很长,仿佛延伸到天际的日出。

摧信一贯情绪稳定,极少会表现出这般冷肃生气的一面,骗得过别人也骗不过自己。

其实在见到殷无烬的那刻,他的心绪便已然乱了。

或许要在更早之前。

不然他不会刻意避开择主,孤身来到这片荒芜的边境。

他的无妄剑心,不知何时被强行融入了一道深刻的影子,除不去,化不开,纠缠至死。

而倘若这位三皇子真的全无羁绊,不难想象他将会走上怎样孤绝疯狂的一条路。

如若有他在侧,或许结局会全然不同。

在日光破出云层的时候,他听见殷无烬靠在他后背轻声说的话。

“因你是摧信,影首摧信。”

“你足够强大,也足够......令我安心。”

“安心的是,你不易被摧折,也就不会,轻易地从我身边消失。”

他不能再像失去母妃,失去泠鸢,失去赤狐那样,再痛彻心扉地失去谁。

摧信万万没想到,竟会是这么个理由。

他的手攥紧又松开,心神震颤,一时不能言语。

身为影卫,从令行事,为主去拼、去杀、去抢都是天职,其主只需在意所得到的一切,利益回馈才是第一要义,不会有谁真的在意一个影卫的安危,能入眼的只是剩余价值罢了。

却未料,他本身存在,也会有这般重量。

呵......传闻中桀骜冷血的三殿下,为他一再妥协的三殿下,不留退路奔赴向他的三殿下。

从此以后,他不仅是三殿下。

更是他摧信,唯一的殿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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