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思纬再次见到林思嘉的时候，是在一场跨学科的研究会议上。
这是一场国家意志的表达和执行。
会议集结了全国最著名的神经科学家、计算机专家、生物工程师等等。顾思纬作为部门领导之一，也只能坐着听取专家意见。
他在大多数人的脸上都看到了野心和渴望，他们期待着历史上第一个硅基生命的诞生。
顾思纬的目光从众人中一一扫过，停留在上首位的老人处。他在林思嘉的脸上看到的是稳定，在他身上时代和岁月的磨损感消失了，留下的是一个承载着平和灵魂的躯壳。
这场会议持续了数天，所有人都发言阐述了自己对于硅基生命创造的看法和建议。要将意识上传到计算机需要克服包括理解和复制大脑结构、建立脑与计算机的接口、以及理解意识的本质在内的多重技术难题，而且大量技术难题要在一年内解决并最终顺利完成项目，这对在场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次巨大的挑战。
“我相信我们可以做到。”林思嘉的声音苍老但又充满力量。
在场许多人心潮澎湃，虽然任务十分困难，但这种挑战让他们兴奋。
会议结束后，几乎所有专家都上前和林思嘉握手交谈，他们钦佩这位敢为人先的领导。
“能加入这个项目是我的毕生荣幸。”
“希望到时还能和林老一起讨论问题。我想那时候的您，会比现在更有智慧，可以说是我们人类的灯塔。”
“史上第一个硅基生命，您要载入史册了。”
“难以置信我们人类能做到这种程度，我们正在攀登一座科学史上的高峰。”
“林教授，我佩服您的勇气。能和您生在一个时代是多么幸运啊！”
林思嘉面带微笑，谦逊地回复着众人的夸奖。
“我来介绍下这个项目的负责人。顾思纬，顾主任，以后会负责项目具体的行政事务。顾主任也是我们新科技发展管理局人类脑域开发部门的主任。”
原先的顾思纬只是站在边上，等林思嘉介绍完已经被拥到了中心位置。
顾思纬站在林思嘉身边，同样受到了众人的追捧。
他很不习惯，与上课时学生的注视不同，他知道身边这些专家都有着各自的利益诉求和关系需求。
当林思嘉和顾思纬从人群包围圈出来后，两人似乎都感到疲倦不堪。
“林老，您为什么决定志愿当实验体？”顾思纬问出了心中隐藏许久的疑问：“我非常佩服这种勇气，但留下来利用预知能力也许可以做出更伟大的成就，或许能拯救文明也不一定？”
“这不是一个很容易的选择，在我的大脑被取出后，连我自己都预见不了未来的走向。哪怕给予我再多的算力，我也可能做出错误的选择。所以，我选了你作为总负责人。”
林思嘉和顾思纬边说边走，他们走到了一片冷清广阔的小树林面前。
“我不明白。”顾思纬困惑地说道。
林思嘉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往树林处走去，他的声音轻轻飘荡着传到顾思纬的耳中。
“1950年，艾伦·麦席森·图灵在《计算机器与智能》这篇论文中论述过这样一个观点：学习机器有一个重要的特征，即它的老师往往对机器内部运行情况一无所知。”
“我赞成并期待着这个观点能给我带来的未知性。”
松树茁壮旺盛地成长着，林思嘉满是皱纹的手触摸到了松树的身躯上，他感受着大自然的生命纹理。
“很多时候，我都把预知场景中的人类想象是蚂蚁。你可以想象下，密密麻麻的蚂蚁在一阵剧烈的火光中扭曲着嘶吼着。那个瞬间永恒地留在你的脑海，每个夜晚每个时分都可能突然出现在你的梦境或回忆中。如果我不把人类想象成一堆蚂蚁，而是真正的人的话，我只要一想到人们有父母、子女、亲友，那种恐慌和悲痛是人所不能承载的。”
顾思纬被他描述的场景所震撼，他感到浑身皮肤都在颤栗，轻声附和道：“是的。”
“你愿意自己的家人遭受这种毁灭性的死亡吗？”
“当然不。”顾思纬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而后咬牙道：“为什么要有核战争？这是什么疯子？要拖着全人类一起去死，绝对不行。”
林思嘉将手按在树上，似乎在感知植物的律动：“是啊。但是纵观数千年历史，塑造世界的力量恰恰就是战争、征服、流行病和族群灭亡。只是这一次，人类掌握着超越自身力量的武器。”
“我还没说到正题。”林思嘉继续往前走去，树林里的风吹过扬起了他的白发。
“我今年87岁了，也到了迟暮之年。我将意识上传至计算机后，担忧的不是我的死亡，而是我还是不是我自己？以及我看到的世界是真实的吗？”
“第一个问题涉及的是意识层面，我想你能理解。第二个问题，你应当听说过缸中之脑假想。计算机可以按照程序向脑传送信息，来使我保持一切完全正常的幻觉。那么就意味着，这个脑还可以被输入或截取记忆，甚至可以被输入代码。”
“第一个问题，我要确保我不会成为敌人威胁到人类文明。第二个问题，我要确保人类文明不会利用我来互相打击最终毁灭。”
“所有人都对机器内部运行情况一无所知，它就像是个匣子。我期待这种未知的偶然性可以打破我对人类未来的预测，但是我也深深恐惧这种未知。所以，我会交给你一把启动毁灭程序的钥匙，只有你知道密码。”
林思嘉停下了脚步，他看向身旁的顾思纬，递给他一个U盘。
顾思纬迟迟没有伸手去接，他苦笑了一下：“为什么是我？我觉得您留下来会发挥更大的作用。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要被压垮了。”
林思嘉摇了摇头，他慈祥地看着这个比自己年轻数十年的学者，表达了自己的欣赏。
“你有压力是因为还觉得自己是个普通人。这才是最珍贵的。”
林思嘉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该不该用，该怎么用，你终有一天会想明白的。顾思纬，我把这把钥匙交给你。向我保证，哪怕是违背国家的指令，只要你觉得必要，那么就启动它。”
“这是一把勒住恶魔的钥匙。”
顾思纬接过那个小小的U盘，他抬起头后才惊觉天际处晚霞的瑰丽。
对他来说，这注定是个不寻常的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