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峥盯着街道上的车流,没听见他说什么。
老板摇摇头,不再管他。
日头高照,小城市的节奏慢,到了中午,在城市各处上班、打工的人,多数都有时间回家吃顿饭。
路上,中午通勤的人群渐渐变多,又渐渐变少,车来车去,人来人往,程峥始终安静地坐在那儿。
等到街角,一辆加长的银白色轿车驶入车流,坐在板凳上的身影才终于动了。
烈日高照,利落凌厉的车身线条,犹如一尾剑鱼破海而行,路上的车辆都察觉出车的不菲,像散落的鱼群,纷纷四散避让。
程峥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车窗遮光防窥,里面坐着谁,一点也看不到。
等那辆昂贵的车重新消失在视野里,他才回过神,极轻地笑了一声。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又想确认什么。
京海、豪车、生意人,昨日遇见的人,昨日看到的新闻——所有散碎的线索指向一个熟悉的名字。
程峥划开手机,列表底部沉寂着的账号,连头像都没换过。
点开对话框,上一次消息还是几年前。
一条‘生日快乐’,一条‘新年快乐’,全是林素发给他的。
他都没有回复。
程峥的手指移到对话框,光标轻轻跃动,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悬停,最终一个字也没打,摁灭了屏幕。
长腿一支,摩托车停在小区楼下。
几个支着板凳坐在门口的老头老太太瞧见他,纷纷笑着招呼:“小程回来啦。”
程峥对人一扬下巴,冲着其中一老太太回:“李姐,又烫什么头啊?走路上不得把人老头看迷了。”
管人叫姐,说话流里流气,没个正型。
那老太太又气又乐,一拳头锤在他身上:“多大人了,还像个皮猴子,快滚吧。”
三两步上了楼,打开家门,屋里一片狼藉。
程峥提前接到了住家保姆的电话,早有心理准备,倒也不意外。
刘春慧独自在客厅,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电视。
那保姆足够仁义,走之前还知道把人从床上扶到轮椅里,将电视打开,免得刘春慧一个人在床上憋闷。
程峥倚在门边,静静地看了自己母亲一会儿,语气平静地问:
“这次,人家又是哪里惹到你了?”
仔细算算,刘春慧也有段时间没闹脾气了。之前那个保姆性子老实,又不爱讲话,倒也能忍受她那臭脾气。
安稳日子过了快一年,人家保姆回家带孙子,辞职了。新换的这个,又不知道是哪儿不合她心意,又把人折腾走了。
刘春慧坐在轮椅上,斜了他一眼,语气其实也有点没底气:
“我看她自己偷偷摸摸地在厨房不知道干什么,中午看冰箱里,你给我买的那什么玫瑰葡萄没了,那肯定是她偷吃了呀。吵了几句嘴,她不乐意,就不干了。”
程峥眉头一扬,嗤笑道:
“阳光玫瑰是吧?那好像是我上周给你买的,你早就吃完了。”
刘春慧拧着眉嘟囔道:“那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不是很正常。她一个打工的,哪有和主人家犟嘴的道理……”
程峥轻笑一声,迈步进屋,忍住想要抽烟的冲动,去收拾屋子里被打翻的东西。这些年,他早清楚刘春慧脾气不好、爱撒谎,没必要在口舌上跟她较劲。
收拾完东西,给店里打了个电话,说家里保姆走了,他妈没人管,得回家住两天,让徐天和张蕾他们自己看好店,有什么事打他电话。
张蕾在那边抢了徐天的电话,问:“怎么回事?阿姨又闹脾气了?”
程峥自己关在阳台抽烟,随口“嗯”了一声。
“要我去帮帮忙吗?”
程峥低眉轻笑:“不用。不过,要是认识什么脾气好的住家保姆,可以推给我。”
张蕾在电话那边应了,两人又聊了聊店里的事儿,她试探着问他,说早些时候有个红头发的女的来找过他,问他认不认识。
程峥一顿,反应一会儿才想起来,昨天那个开豪车的女的是一头红毛。
他轻轻“嗯”了一声,冷静地问:“说什么了?”
张蕾静了两秒,才回:“没说什么,看你不在,就走了。”
程峥应了,没多做解释,等对面挂了电话,转身去给刘春慧做饭。厨房里的菜都切好了,锅里搁着焯了一半水的排骨。
看来是午饭做到一半,就把人给气走了。
程峥没什么厨艺,平常也只会做点最简单不过的饭,干脆将桌子上能见的食材随便往锅里一扔,炒熟就行。
娃娃菜、豆腐、排骨、豆角,一股脑炒成一道菜,看起来像模像样,只是菜又硬又咸,难吃得要命。
早年,程峥自己在外面打工,吃饭都是对付一顿,只要能吃饱,什么东西都咽的下去。
他自顾自吃得痛快,桌子对面,刘春慧表情既别扭又隐忍,脸上的肌肉都忍不住抽搐。
他睨着眼看着她笑:“怎么着?才想起来我做饭有多难吃了?”
刘春慧嚼了两下,违心地答:“还行。”
程峥嗤一声:“知道后悔,早点儿怎么不对人家保姆好点儿?不把人气走,也不用受我这罪。”
程峥他妈埋头吃饭,不理他。
吃完饭,刘春慧吵着要睡午觉,说是午觉,一般一睡就是一下午。
程峥将她抱回床上,回厨房收拾完碗筷、打扫好客厅的卫生,回客房躺下,没眯一会儿,刘春慧就在隔壁屋里嚷嚷,喊他过去给她翻身。
一下午,她嚷嚷了好几遍,程峥睡也没睡着,也不敢动弹出门,怕她自己在家出什么事,好在这么多年,早也就习惯了。
睡不着,手里拿着手机乱晃,点进某人的朋友圈,空空如也。
他自嘲地一笑,干脆枕着胳膊,盯着天花板发呆。
几年前,刘春慧跟程峥他爸在外面打工,两个人都在工地里干活,他爸是建筑工人,刘春慧就负责给工地上的人做饭。
有一次,刘春慧到脚手架上给人送饭,脚一滑掉了下来,腰椎摔坏了,摔成个半身瘫痪。
本以为至少会有工伤补贴,后来也许是项目资金链出了问题,负责人跑了,连工人大半年的工钱都没结,更别说赔偿了。
那时候,程峥甚至高中都还没毕业。
家里经济本来就一般,程峥他爸在大城市干活,自然不可能实时照顾刘春慧,便把她送回钟城县,让程峥照顾。
刘春慧本来就不是坚强的性格,得知下半辈子要在轮椅上过,丈夫又要丢下自己,整个人的心气就彻底垮了。
许多心性坚强的瘫痪患者,积极努力地复健、锻炼,积极地适应新的身体状况,有些甚至能完全自理,重新找到营生的方式。
但刘春慧不属于这样的人。
最初,身体上的打击,让她整日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任谁说话也不理。后来习惯了儿子的照顾,许是抱着一种得过且过的心态,觉得再怎么样也有孩子送终,一辈子就这样过算了。
久而久之,她浑身肌肉的力量越来越弱,凡事都想依赖别人的照顾,脾气也越来越差。
一开始,程峥也会寸步不离地照顾她。刚成年没多久的男孩儿,晚上听到她喊,就起来帮她翻身,也没办法外出找稳定的工作,只能四处打零工,为的是时间灵活,能够随时回家照顾她。
然而,所有的煎熬、忍耐,都像是倾倒在一个无底洞中,看不到变好的希望。久而久之,程峥也觉得日子不能再这样过。
他脑袋灵光又能吃苦,打零工的时候,什么能赚钱的活都尝试过,倒卖过电子产品、做过游戏代练、当过货运司机,甚至帮人讨过债。后来攒了点钱,便开始自己折腾着做生意,他人长得帅、聪明、会来事儿,在钟城县这么个经济衰退的小地方,竟然也能赚到不少钱。
钱包富裕了之后,他将家里的老房子卖了,专门换了个电梯房,把他妈安置在这儿,花高价请了住家保姆来照顾,自己另外租了个房子住。
一开始,刘春慧觉得程峥这是不想再管他了,便撒泼式地闹脾气,找来的几个保姆都被她折腾走了。程峥没办法,起初也想过妥协,重新搬到她身边照顾她。日子没过多久,他好不容易支棱起来的生意就开始走下坡路。
那时候,他想,人活着,总不能就这样过一辈子吧。
跟刘春慧困在一起的时候,程峥总想起家里刚出事儿时,林素对她说的话。
她说:“程峥,老年痴呆的奶奶你要管,张蕾你要管,你妈出事了你也要管,你自己呢?你这辈子到底要怎么过?”
那时候,他们俩都还小。
血气方刚、被生活数次戏弄的年轻男孩,正是自卑又自负的年纪。
他只会用话刺她:“你不是我,你懂什么?反正咱俩本来就是玩玩儿的关系,你没搞错吧?难道觉得我们俩会一起上大学、工作、结婚生子?林素,这么看得起我?我这条烂命,也就这样了。”
后来在社会上打拼了几年,程峥发现靠自己这么一双手,竟然也能把这破烂的生活给撑起来。回想当年自己对林素说的话,只觉得……
自己那会儿是真他妈能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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