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中旬,整个地牢都湿漉漉的,偶尔还能瞧见一处低洼的水滩。
地牢里略显空荡,厚厚的灰尘落在简陋的木床上,这里显然已经被搁置很久。
越往里走,反倒越发干燥,先前那种经久不去的湿气渐渐淡去。沿途点上了许多的人鱼烛,这种灯千年不熄,发出的光亮柔和明亮,是上乘的照明之物。
也是在最近才被吩咐换上的。
据说抓了个恶贯满盈的魔头,地界才被打扫出来。
负责打扫的仙侍接到差事时叫苦不迭,这陈年老灰,不知道要打扫到多久,只能在心中抱怨,耐着性子去做。
不过这魔头也算得上修仙界的老熟人了,年纪稍长的仙侍或多或少听过她未入魔前的美名。
当真是位淑人君子,济世仙君。
一个小仙侍在角落里说道:“你听说了吗,前天晚上盟主提审了那位。”
对于关押的魔头,她们不敢谈及名讳。
“审了这么多日,总算有点结果了,”说话的这人左额有个小伤疤,她抚着额头,“仙盟会判她什么呢?”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这魔头入魔前虽然做了不少好事,但罪恶滔天,哪怕是**毁骨都是轻的。
一位身着华服的女人疾步而来,她神色厉厉,对这两个摸鱼的仙侍颇为不满:“华剑君不是你们该议论的,给我回到你们的宫室里去。”
两位小仙侍脖子一缩,怯怯道:“是。”
怎么如此倒霉,刚巧被宫校书此尊大佛给逮住了,还好没有被罚去做些粗活。
华剑君,是以前那魔头的尊号吗?
恐怕除了宫校书没人会再这么尊称她。
不待小仙侍多想,赶紧脚底抹油开跑。
宫郁黎,仙盟里资历最老的人物,上届老盟主在的时候她就已经在任多年。平日里除了校书院鲜少露面,没想到这次的事闹得这么大,连她都惊动了。
宫校书几步绕到了牢房里,俯身看着阖目的女子,不知站了多久,华清疏才睁开眼。
入目是一双素净的黑色鞋面,往上,是片紫色的袍脚。
“多日不见,宫校书风采依旧,”华清疏端坐,面前是张干净的小桌子,上面的四菜一汤看起来十分丰盛,每道菜只被动了几筷子,“令姜多谢宫校书关怀。”
宫校书半张脸隐没在光线之中,看不出神态。
“是不喜欢仙盟的饭菜吗?”
良久,她才慢慢开口。
“仙盟的手艺自然是极好的,就算是牢饭也让外面觉之逊色,”华清疏悠悠开口,心下也明白,“只不过认为华某配不上这待遇,故而多放了许多盐。”
咸的她几乎下不了口。
有一点差点忘记提了,谁会喜欢上吃牢饭?
“快入冬了,”宫校书别开话头,她似乎很老了,只是由于仙术保颜的缘故,让人看不出她的具体年龄,但整个人还是止不住散发老朽的气息,“那年冬天你和你师尊第一次来到仙盟,是我接待的你们二位。”
思绪似乎拉到了很远的时间,听到“师尊”二字,华清疏右眼一跳。
宫校书继续道:“后悔吗?”
华清疏缓缓扬起头,眸中皆是不屑:“既然做得,为何要悔。”
宫校书摇摇头,对华清疏多了几分失望,她一向认为自己看人看得很准,没想到居然有一天她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杀友屠城这种事,你也做得干净利落。”
“晏殊意的尸体还没找到,别这么急着给我定罪,”华清疏低低道,嘴角勾出讥诮,“那我的父亲呢,怎么到现在还是查不到罪魁祸首?”
被几个问题一砸,宫校书脸色发白,没想到华清疏会如此回答,没想到她接下来的话更让人气愤。
“我不过杀了几方愚民,活着浪费粮食,死了浪费土地,他们的命值几钱?”
“你当真毫无悔意?”
华清疏没想到这时候了,宫校书还在问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她站起身来,白色的衣袍上还沾着她受刑时溅上的血迹,一步一步地朝着宫校书走去,脸上的笑容带着倨傲:“我年少成名,两百年来好事做尽,就算是入了魔,也是魔域数一数二的强者,一生风光无限。我为什么要悔,天下恶徒这么多,难不成宫校书都要耐着性子一个一个问,不累吗?”
她离宫校书越来越近,身上那股好闻的荇草味扑面而来。华清疏猛然出手,却被宫校书制住。
一截皓腕被宫校书的手牢牢禁锢,动弹不得。
华清疏仍是笑着,不过多了些嚣张:“宫校书,如果我的修为还在,下次请不要离我这么近,上一个离我这么近的,早就被我挫骨扬灰扔进无妄海了。”
现下她灵力尽失,同废人无异,自然不能再游刃有余地取人性命。
宫校书放开擎住华清疏的那只手,神色晦暗不明,在华清疏脸上扫了又扫。
只觉得一派物是人非,很是怀念。
“你以前胸中怀着一颗赤诚之心,五方城闹邪祟,你一马当先,扫清魔障。”
“稚子年幼痛失双亲,求助于你,你本可随便了之,你却为了给他找到一个合适的寄养人家,多番试探。”
“你的同门,你的知交挚友都对你赞不绝口,他们说能与你殊途同道,是他们此生最值得骄傲的事情。”
华清疏听到这些话还是无动于衷,她靠在墙边,坐得无羁。直到听到宫校书话中隐隐暗含的痛惜,看到她布满哀伤的脸,心中觉得十分的好笑。
她听久了,有些腻味。十指狭长,捻起了身下的干草把玩,那神态就好像在把玩什么长萧玉玦,尽显贵气雅致。自从她入魔以后,这话一天不得听八百遍。
“至少你不该对你的师尊,你的同门,你的昆仑墟痛下杀手。”
终于讲到重点了,华清疏才顺直身子,语中更是瞧不上:“你说他们?”
“我的师尊?他是收了我,可他偏心外人,又欺我不信我。”
“我的师妹?她袒护外人,多次拔剑向我,这算哪门子的同门?”
提起昆仑墟,华清疏少见的露出了迷茫的神色,随即话锋一转:“宫校书深夜前来,不会是想感化我这个魔头吧?”
她又淡淡道:“上次听一个说书的人在话本里编排我,给我来了句话‘我弑师杀友,罔顾人伦,世间恶事我独占九斗,我论其二无人论一。’书说得不怎么样,但这句却是甚合我的心意。”
那说书的,后来顺手杀了,当时华清疏心情好,还特意给他留了个全尸,找了个绳子悬在他家门口。后来又思忖片刻,既然是一家人,就该整整齐齐,一起挂在家门口。
真是好笑,这些正道人士就跟头倔驴一样,总是接着来说教。
“不如告诉我谢扶若的下落,”她略略认真了一下,抬起头正色道,“我还是很好奇这个问题的,我真的非常想抽她的骨,扒她的皮。”
宫校书看着屡教不改的对方,无奈道:“华剑君,你心魔难消。”
“宫校书似乎很了解我,”华清疏好像被戳中了痛点,剑君这个雅号她不愿提起,“既然了解鄙人的心魔,那么也应该知道谢扶若对我而言,是何等的重要。”
像是触发了某种机关,华清疏一听到“谢扶若”几个字,就带着深深的恨意。
例如某种邪术禁咒,让她们注定绑在一起,不顾一切地撕杀着,只有一方身死,另一方才能获得短暂的喘息。
“你真是疯了。”
入魔前后的反差,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
那个曾经心怀大爱的修真界新秀和这个嗜杀成性的魔头,这怎么让人轻易挂钩起来。
宫校书神情愈发难看:“为了晏殊意,你真得要做到这种地步?”
为情所困的她见得不少,可为情痴狂疯成这样的那才是少见。
整个修仙界都知道,华清疏爱慕晏殊意,而晏殊意和谢扶若情投意合,自然不会再接受华清疏。几番相处之下,华清疏意欲构陷谢扶若,想杀了谢扶若取而代之,失手之后又弄死了一大堆的人,只为泄愤。
更在最后入魔,将屠刀霍霍转向自己人。
“我们是天生的对手,”华清疏话语中的恶意尽显,“我的师尊,同门的死,她也未尝没有出一份力,如果他们愿意向着我,我或许可以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
见华清疏理越来越歪,宫校书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明日亥时,盟主会再来提审你。”
“静候佳音,”华清疏哑声道,饭菜太咸,说得多了想喝些水,却发现那水里又被人放了几片辣椒,无语到被气笑,眼皮一掀,“劳您大驾,告诉那个做饭的厨子,记得把脑袋洗干净等我来。”
争了这么多年,终于快看到结局了。
华清疏突然眉眼倦倦,输得一塌糊涂真的不是她的作风,要是能拉着谢扶若下地狱,那真是人生一大幸事。
“宫校书,再告诉谢扶若,”那股纠缠的气好像又回来了,华清疏冷笑,仇恨驱动骨头搅动着,“我和她这辈子,下辈子都要争出一个高低!”
若有来生,我一定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疯子。
华清疏闭上双目,不再理会宫校书。
闭上眼恍惚间又想到被自己杀掉的那些人,一边是彻骨的恨意,一边又是隐隐的不安和悔恨。
两种不同的情绪在她胸腔里翻涌,她作恶时未尝没有想过放弃,可总有一双大手在揉搓她,让她放弃思考,让她变成一个只知道杀人的机器。
像我这样的人,也会有下一世吗?
华清疏对自己的定位还算清晰。
在梦里的下一世还差不多。
[让我康康][竖耳兔头][菜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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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旧约·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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