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寒，你认为生而为一个神，愿意长长久久孤独地活着，是为了什么？”

“……”

昭闻的疑问，并没有取得回答。

昭闻垂下头：“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我活着是为了什么。原来我以为是为了神界，但是在神界的这些年，我做了很多我内心都无法苟同的事，我的内心像一片干涸的枯湖，曾经心里有很多美好的愿景和心驰神往的风景，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荒芜。”

“你知道吗，昨天老神君召见我时，他也说道神界的现状：当前神界众神太过于冷漠，只专注于眼前自身的利益；而于我而言，我能做的，就是成为那个在这片黑暗迷雾中，执利剑的神，斩断众神的妄念。以我之力，让天玉阁成为神界的保障，让之后新成长和飞升的神，面对的是焕然一新的神界，换得未来神界河清海晏。”

“可是，神界真的有那么一天吗？”她迷惘地叹息道。

“会有那么一天的。”岁寒望向她：“老神君自掌管神界以来，为神素来和善，赏罚分明。诚然现在的神界众神各司其职，稍微冷漠了些，但都是为了神界尽心尽力地做事。也许在未来，神与神之间会慢慢地减少隔阂，变得更加亲切温暖。到那个时候，天玉阁也就不必再隐藏在阴影中，你也可以自由地做你想做的事情了。”

“凡人讲究的佛道，有过去、现在和将来。可我们生于现在，又何必讲求未来？”昭闻仿佛陷入奇怪的自证中：“我是真的不明白，成为一个神的意义是什么。我看到人界的修仙者，勤勤恳恳地修炼，是为了自己的大道圆满和飞升入神。我听到他们向师尊保证，飞升后会保护仙门不朽，为师门保驾护航。可是现实呢？”

昭闻叹了口气：“上个月，我去处理路周的时候，我看到我一剑刺向他时，他的脸：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脸上充斥着残忍和不堪。他喃喃说着的，是对杀害师弟的不甘心。那些经过日夜长久的练剑、交友、切磋，飞升在即，满满期待着能够见到大师兄的同门。而他们心目中光风霁月的大师兄，就这样毫不犹豫地一剑毁了少年剑修的前途，只因他担心师弟的飞升会威胁到他在神界的地位。神界给他们带来的，没有飞升的自在松弛，反而摒除了他们人性中的坚持和正直。”

“我不是为这样的神界活着的。”昭闻抬起头，“我也不是为杀死他们而存在的。”

岁寒记得，他曾经听到过类似的话。

当年神界天池边初见，老神尊领着清丽的少女，走到他的面前，说道：“岁寒，昭闻以后就是你的剑。你记住，利剑自冷厉出，寒芒至死方歇。昭闻，你有什么想对岁寒说的吗？”

少女抬起眼，一双眼眸清亮而坚定：“殿下，我会为我理想的神界而活着，不惜用生命来捍卫。”

自此，她及时履行好了自己的职责，成为了一把出鞘时锋芒毕露，入鞘时一语不发的利剑。承天玉阁阁主以来，昭闻陪着岁寒度过了悠长的岁月，她隐于黑暗中，守护着整个神界。

她带领着整个天玉阁，驻守在神界的各个角落，将不同神的会面、私下的窃窃私语传达给神尊；她研发各种术法，在神界的纷争中，出其不意击落那些被定义为篡逆的神；同时她又培育着新飞升的神，教他们术法、神界的规矩道理，看着他们遵守神界的信仰，唯神尊与岁寒殿下为先。

她不是没有退缩过，她曾经在他面前哭着说：“我不想杀神，我想救他们。”但随着年岁渐长，随着她离神界众神越来越远，这样的话她再也没有提起。

他们两个，在神界中，一明一暗地并肩而行。

直到那一天，有神使来报——说昭闻被欺负了。

岁寒第一时间反应的是，神使是不是一时着急说错了话？天玉阁阁主昭闻，神界的利剑，还会有被欺负的时候？

山雪之巅，金色悬铃摇曳的仙林里，少女怔怔地抱着膝盖坐在树下，言语里透着软弱哀求：“求求你们，不要告诉殿下。”

“现在向我们求饶，你一剑斩杀我前辈的时候，怎么就不心慈手软！”少女剑修抬腿在昭闻身上狠狠一踹：“清虚阁胥周师兄，是我们人界所有修炼者为之向往的榜样，我为了见他一面努力修炼，好不容易拥有飞升的机会，就看到胥周师兄背对着我，被你一剑刺穿！凭什么，凭什么！他做了什么你就这样对他！”

昭闻没有说话。

“你说啊，你说啊！你什么都说不出来吧！”少女剑修的脸庞逐渐狠厉“你们神界真是又虚伪又险恶！早晚有一天，我们会把你们所有神的丑恶面孔都揭露出来，让人们知道，为神者不过如此！”

“好。”少女剑修仿佛听到那个坐着的女神说出口。悬铃发出缥缈的轻响，属实是听错了吧——无情无义地神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岁寒到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昭闻半倚倒在树下，小小地缩成一团，长长的黑发遮住了面庞；而右边，一位陌生的女剑修，正指着昭闻一脸忿忿地辱骂着什么。

他冷声道：“住口。”

树下的昭闻和剑修都抬起头来。

昭闻的眼神终于变了，看到岁寒的到来，眼里写满了恐慌。

“殿下！”女剑修恭敬地低下头：“殿下您还不知道吧，昭闻阁主，可是爱慕着您呐！”

一记惊雷，在场的所有神都惊住不动。

昭闻抬头闭上了眼。

女剑修还在洋洋自得：“我师兄死之前，和这位阁主有一段对话。”她抬手拿出一只灵虫“这是我们师门秘传的应声虫，世人皆知，此虫所录之声无法作假。”

她抬手点了点：一段隐秘的对话就此展开。

胥周：“阁主，求求您，在我死之前我真的想明白了，我十分后悔，想给我心爱的师妹留下最后一句念想。”

昭闻：“你既爱她，我自然尊重你，那便请便吧。”

胥周：“阁主，我是将死之人，您但说无妨，您在神界爱过神吗？”

昭闻：“我还爱着。”

胥周：“是……凌霄殿那位殿下吗？”

静默良久后，一声轻音响起，若不可闻：是。

“我师兄自然不爱我，但是他用最后气力将这段死前的对话传给我。殿下，神界尊卑分明，她一介普通神使，竟然敢肖想您！呵，这样居心叵测的下神，您还会带在身边么？”

“她心悦我，我也会陪着她。”岁寒平静地出声道。

昭闻和女剑修同时目瞪口呆地抬起眼，谁也说不出话，仿佛第一次认识冰冷寡言的岁寒。

昭闻被岁寒拉走的时候，如坠一场香甜的春闺梦里毫不真切，她抿了抿唇，终是忍不住，攒出一个笑来：“岁寒，你说的是真的？如果你也……”

岁寒回眸望向她，眼神里仍是熟悉的冰冷：“你是神尊亲自指派的，我的利剑。我看不得你被奚落嘲笑，我会护着你不受欺负。”

昭闻感受到内心一点点地冷却下来。是了，岁寒无情无爱，是一汪终年化不开的冰山寒池。但想了想，又雀跃起来：神的生命那么漫长，纵使他不喜欢她，她也可以一直一直地陪着他，温暖他。总归，她能在他的身边，永远在神界做他的剑。

她不爱神界，不爱神使的神职。但她把岁寒，珍重地放在她的心尖，当成她一辈子为神活下去的意义。

只是那时她不知道，岁寒早已在心底有了喜欢的白月光。无情无爱的神，才是最早动的心。

当她终于知道一切自以为的幸福皆是虚妄，她比她想象中的坚强：不过是信仰的再次崩塌，她没有什么承受不起的。

她也确实什么都没有了。连这一颗心，都丢得一干二净。

她最后一次来到天玉阁，将阁主印交给看着长大的昀秋——昀秋一边哭着一边拉住她，昭闻却摇摇头：“昀儿，天玉阁交给你，我很放心。我对不起你，让你这一生还要为天玉阁所累。”

昀秋抽抽噎噎地拉着她：“阁主，我这一生都是阁主给的，我没有什么累不累的。但是阁主，离开了神界就不要再回来，你一定要过得幸福。没有了神的漫长寿命，那就像一个普通的凡人一样，感受情和爱，遇到一个合适的平凡人，安安稳稳被爱包裹着过完这一生。”

“我会的。”昭闻哑声说。

她又去拜访了老神尊。神尊已经老的起不了身了，但看到她的到来，还是很欣喜。

昭闻望向老神尊，不忍地说道：“神尊，我要离开神界了。”

“怎么突然做出这个决定？我这把老骨头还等着给你们定婚契……”老神尊素来温和的脸色拉下来：“可是岁寒那小子做了什么？”

“殿下没有做什么，是我得到了想得到的，就妄想得到更多。我就要离开了，望神尊照顾好自己。这一生，我再也见不到您了。”

她在老神尊一声一声的呼喊中忍住不忍转身离开，从容赴心中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