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像我这样自评为“混吃等喝的废物”的人,会一直窝囊下去,直到一天。
那是一个儿童节。
小朋友是最好的塑造爱心人设的元素。
我们便在坐上了包车前往首府福利院。
“我们”,当然指的是洪同恩和包括我在内的给她打掩护的学府学生们。
上一次的外宾接待工作,她已经有了醒目的单人镜头。
这一次,上头的人们嘱咐过我,一定要把她带好咯,不需要让她单独出现在任一画面中。
我需要拿捏好尺度,既要让人看见她,又不能太让人看见她。
我是穷过,但不算蠢过。
我完全理解:只有我表现得沽名钓誉,才能更好地反衬她。
处理外交事务或许未来会成为她的日常生活,突出点无妨。
可慈善是副业,过犹不及。
于是一走进首府福利院,我就成了众星捧月式的人物。
穿着着鲜艳统一文化衫的干净可爱的小孩举着花束在大门两侧对打头阵的我进行欢迎。
所有福利院的领导、工作人员都应上前来簇拥着我。
身穿着飘飘大放量漾服衣袂翩翩的我,被这日的造型师妆扮出了两世以来的个人颜值巅峰。
这个世界,同我过去的世界一样发展出了伟大的漾文明。
可两世了,我的日常都甚少接触到漾服,更不要说今日要身着着这套美丽的装饰性为主的衣服干活了。
我挽起了长长的袖子,给小朋友们分发起工作人员备好的礼物。
光溜溜的面料时不时地滑落,搞得我不得劲。
于是时不时重复卷袖动作的我,显得干事不利索,分外笨手笨脚的。
还几个学府的同学被安排在我身边给我打下手。
而洪同安穿着件容易隐没人容貌的旗萎靡领蜈蚣扣的对襟短袖衫,在我的身后不时地做着人肉背景板。
她一会帮小女孩松散的头发扎紧、一会拿着竹帚“哗哗——”地扫地。
我看着她的奉献模样,一直在猜测官僚们会发动控制的舆论机器,引导国民们会在网上抨击我到什么程度?
我已能料想到对着我放大光圈虚化背景下,这个会被模糊到看不清人脸的女孩,依旧能成为正向议题的中心。
只是我不明白,皮族不是被打败了吗?
为什么漾人的真“公主遗民”,在现在主打着光复了漾人国度的情况下,在公开场合反倒穿起了皮族入侵后改制的衣服?
我的脑海中又映现出给我开过两次车的陈师傅的脸。
他后来又被带到哪儿去了呢?
六月的上午十点,穿短袖都嫌热。
小朋友们在当头红日下,在不过二十公分高的简易舞台上载歌载舞。
黏腻的汗布满我身。
我稍稍一动,就感觉贴在我的手臂上的涤纶面料沙沙作响。
那么多形制的衣服,偏偏给我挑个保暖性最好的高领长款对交穿,我在心里一遍遍地谢着造型师全家。
好不容易带笑正襟危坐地再挨了十几分钟,将所有的演出看完。
我按着来时看过的台本带头起身鼓掌,于是后面“唰唰唰”地跟站起了好几片人,同样报以一阵热烈的掌声。
一男一女两个端正可爱的小孩,表情认真严肃得像是一般小学里能够国旗下讲话的大队委。
他们从舞台简易的喷绘布背景后走出,共同给我送上了一大捧手工纸花。
我借着举起花束转头向众人展示的行为扫视了下众人:“坏了……”
我的心中叫苦连天!
洪同恩不见了。
佟星月授意过要我跟紧她做好她的陪衬,她偷偷地消失不见人影。
事出反常必有妖,人若反常必有刀。
心中突然咕涌出的莫名的勇气,鼓动着我朝四周呐喊:“陈粹芬,陈粹芬!”
我又装作万分牵挂地问着站在我身后的、于朝政并无太大权利瓜葛的福利院工作人员:“你们有看见陈粹芬吗?别的同学都在,怎么就她不见了?”
我的余光撇见民生部部长潘维不耐烦地皱了下眉头。
是的,虽然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被安置到这个职位养老,说明了他和他的后代失去了竞逐核心权利的机会。
但他仍是除了我的国学府同学外,在场唯一知道我是假公主的人。
他挥停了摄影摄像机的拍摄工作,急急忙忙解着围:“公主自幼和国学府的同学一起长大,感情比较深厚。一时找不到人担心也是自然。拍摄工作的镜头重心,还是要以她们几个的公务活动为主,现在暂停一下。”
我左右开弓揪了两大把及了地的下裳在手,开始飞奔。
别的我不行,可是这幅躯体的灵活度嘛,嘿嘿还是不错的。
后头跟了一串的人,居然都跑不过我。
首府的儿童福利院自然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大,起码给孤残儿童提供了五六百个床位吧?
可我今日目光所及,来的上百号健全儿童都像是向附近小学调来充场的健全。
那些不够完美的孩子们呢?
我跑到了主楼的楼梯处,一层层地查看消防平面图,经过了启蒙、学习和治疗三个区,发现里头并没有几个人。
我继续找,终于,在院中的康复区,找到了她们——真的洪同安,和长得过胖或者太干瘦、皮肤黑黑黄黄的孩子们,还有一些非聋哑的肢体上明显有些缺憾的孩子。
后面的人慢了我一步。
但大家都看到了两个机位正对着给一个只有一只左手的孩子,洪同安正举着她的脚帮她剪脚趾甲。
我溢于言表的白眼,第一次明晃晃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在场的能亲密接触我这个“政要”、为“公主”作陪的人里,自然没有一个临时工,各个都是岗位在编的人精。
他们见到这怪异的一幕,各个闭紧了怕说错话站错位的小嘴。
摄影摄像师有些莫名地停止了动作,礼貌地同我打招呼:“公主好。我们是文宣部委派过来搜集这次的儿童福利院访察工作素材的。”
我走近他们,放在一旁地上的摄影器材包,果然上面印着最大官媒“示扬新闻”的标识。
这两个看起来还未脱大学生青涩气的年轻人,不知是哪家的贵公子?
起点这么高,下放岗位历练的工作履历,居然是从接触洪同安开始的。
不过不管他们对“真假公主”的事知不知情,至少在目前的境况下,大家总还是要友好配合着唱上一出戏的。
我快步冲上前拉起坐在小矮凳上的洪同安,亲昵地怒嗔着:“你哪里做得惯这个?平时在国学府里,喝的水都常是我帮你打的。”
我又看似不悦地向着大家伙抱怨:“我像是娇生惯养的人吗?既然来了,今日照料小朋友的事,什么不能交托给我?不能觉着我的同学人美心善,就叫她一人躲在这忙公务,连刚刚的演出都不让人看。”
洪同安的面色上浮现出了只有为数不多的人能看懂的诧异不忿。
我知道,碍于她自己一贯想塑造的理想化的圣女完人形象,她可不会冒冒然地开口驳斥我。
后头的人们都一副恍然大悟的姿态,举着拇指交口称赞:“公主性善,对同学都如此友爱!”
“我国之幸、我国之幸啊!”
我观察到,唯有潘维老儿背着手,斜肩开立腿,松弛地站在一边不屑捧哏。
被人看不上却又干不掉的感觉真的是太好玩了!
我感觉自己失去了自甘于做npc的认命态度。
人生自古谁无死?纵情需当时。
顶了洪同恩的位,我坐下握上那个天真懵懂的独臂孩子的足,举起细看:“哪几个指甲还没剪到?”
我复而学了电视剧中看过的大人物派头,自信十足地挥手招呼起那几个权贵家的崽子:“别站着不动啊,我的慈善工作要做,你们的本职效率同样该抓起来。”
“好!”
不明真相的捧场人对我发出了肯定的叫好声,带头鼓起了掌。
现场顿时“啪啪啪”“哗啦啦”地跟着呱噪起来。
那两个看起来没受多少职场磋磨的愣头青,毫无招架之力地将取景器对准了我。
返程路上,我所在的包车在没有带教老师在场的情况下,国学府学员们间的气氛压抑到了一定的程度。
都是讨生活的孤儿,她们也困惑于为什么她们的去向不是福利院,而是被选入国学府。
至于现在的我对她们来说,更是个谜团了。
没有人为她们解惑:为何偏偏是我脱颖而出,成为洪同安的替身?
她们摸不准我背后是否寻得了什么大靠山,更是碍于洪同恩本人没有发话寻衅,她们连冒险下注选站位的机会都没有。
我果真算准了她们,不敢为我这个冒牌货今天抢了真公主风头的事,对我进行直接的攻击。
因为当下的生理年纪不过十六,我还没有随身携带手机的充分自由。
在这个电子产品同样普及且稚童识字后就开始接触编程课程的时代,管教者们对外输出的“公主”禁网理由很经典,美名其曰:“在离开打好基础的国学府去就读大学之前,怕网络的奶头乐影响到公主学习经典国文的兴趣,必须严格控制公主的上网时间。”
回到住所,我才有了刷会手机的自由。
我打开各个知名社交平台和新闻大站搜索今日的“公主”动态。
很快,网络上的报道就爽到让我在一米二的单身贵族小床上不是很畅快地打滚翻转。
由于我在首府福利院的表现太过亲和用心了,完全盖过了没有身份光环支撑的洪同安,同时也很难消解我在几百个员工和几百个孩子中埋下的好“印象种子”。
这次所有的网络报道,干脆采用了我隐于人群中的侧面、背面的图像,期望用时间模糊事件参与成员和国民们对我面脸记忆。
没有了普通人厌恶的高位者形式主义的摆拍感,纵使洪同安在微虚化的背景中确实留下了努力做公益的痕迹,没有多少人愿意去注意她。
她被虚化了的美貌面脸更是被身着的丑陋蜈蚣扣对襟服拉垮了几分精气神。
不说网友们注意不到她,要不是我明晰她,我也会以为在重要场合独被排开在画面之外的这个人影,是这个单位里最不受欢迎被排斥的无关紧要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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