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遥在一间歇业的茶饮铺子前停下,扭头回望,并无一人踪迹。
苏浅浅探出身子,轻拍他左肩,景遥从右边转过来,精巧剑穗悬在眼前:“送你的。”
男子一瞬没有答话,苏浅浅放下右手,“没见你用过剑穗,但我思来想去,你好像什么都不缺。若不想要的话,你讲个喜欢的,或有什么事情,我为你办。”
景遥垂落眼神,苏浅浅记起桂花糕:“对,这个味道好,比以前峻禹城胡老伯家的差不了多少,尝尝?”
“浅浅,”景遥缓了口气,抬眸看着两侧树冠,枝条倾斜摇摆,叶片沙沙作响,“兴许,快下雨了。”
“那这不算及时雨,”苏浅浅借荒石头坐下,“不然你就可以说眼眶红了是被雨淋的。”
“景遥,这些年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如今我每一次见你,都觉得你心里背了很多事。”
景遥放下长剑,挨着苏浅浅坐下,她顺势分享食物,他也接得自然。
吧唧一块入喉,苏浅浅声音微急,“你说话嘛,就这么干坐着,我心慌得紧。”
景遥微笑,“从前不就是这样吗。我们紧挨着坐,你看星星、看月亮、看山、看水、看花草,我就听风。”
苏浅浅把剑穗放到他胳膊旁,“那你也知道是从前,现今我在问你正事。去哪了?我哥的伤到底怎么回事?还有你心情不好,是为什么?”
“这么多问题,该先回答哪一个?”景遥尝了一口,双颊浮笑,“确实好吃。”
“别转移话题,都说不就完了。快些,你怎么跟陆予辞一样磨蹭。”
景遥的眼神片刻落寞。“他待你很好?”
“谁?”苏浅浅云里雾里,“......你说......陆予辞?”
看来是了。
她第一个想到的人是他。
“我真想把你嘴巴撬开,快点快点说嘛——”
“巨虫毒不算致命,再一段时间就会痊愈。但炎寒骨毒早已深入经脉,已经与他的血液融为一体,调用功力就会发作,他忍了很多年。舞江城陆奇飞鸽传书,说已经接应到你,至宋苑前,他要我帮忙拖延时间。针灸之法,即可佯作重症。韩奕先送你们公主回去,兴许,他想等你一起。”
“公主和韩奕都不知道?”
“只有我与他二人知晓。”
苏浅浅若有所思。哥哥真的是为了等她么?
“那我哥的腿......”
景遥顿了顿,苏浅浅读懂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我要实话,不许骗我。”
“......轻则武功尽失,重则......毒发身亡。”
两块桂花糕跌撞落地,砸得粉碎。苏浅浅的脸色一瞬惨白,久久没有说话。
夹润的风涨了气势,吹得发丝漫天飘扬,景遥沉声:“该回去了,浅浅。”
男子起身,挺阔的衣袍在风中岿然不动,苏浅浅却把他喊住。
“那你呢?你发生了什么?”苏浅浅也站起来,面对他的背影,“我担心你。你告诉我,哪怕只有一点。你告诉我一点也好。万一我帮得上忙呢?”
浩渺的繁星挂在高空,将去时今朝所有的故事尽收眼底,可它们终究不懂说话。
乌云潜近,连最后一丝光芒都被遮掩。
景遥仰头,双唇颤抖,压下所有的情绪后,缓缓转身,“我救了你哥,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两个,”苏浅浅莞尔,用手比了比,“三个也行。”
“那就两个。”景遥温声,“第一,闭上眼睛。”
“啊?现在?”
景遥面色平静,“若非我让你睁开,便不许睁眼。能做到吗?”
“......会很久吗?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景遥正声:“第一个条件我已经说了。”
好吧。
苏浅浅闭上双眼。
“第二——”
“诶诶,你这么快就要用完吗?”
“第二,回答我一个问题。”
苏浅浅在黑暗中伸出双手,一下就碰到景遥,“你为何如此儿戏。我说真的,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只要你讲,我一定替你去办。”
景遥始终看着她干净清秀的脸庞,本想将她的手拨开,又不忍再见方才她那片刻迷茫的神情,便没有乱动。
“这么说,你不愿意成全我的条件?”
苏浅浅连忙摇头,还把双手收了回去。“你问,我听着。”
她就这么毫无保留地相信他,景遥看着她娴静的模样,记忆里的珍贵时光又好似重演了一遍。
十四岁那年,他与她初见。
懵懂清澈的女孩以娇柔之躯紧紧护着一条流浪狗,少年像神灵一样从天而降,用长剑赶跑了所有混混。
她的衣裳沾满泥垢,累累伤痕几乎要把她的意识夺去,迷迷糊糊中,他听到她叫了一句:
“哥哥,你来了。”
兄长是她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与她相知相伴三年,酸甜苦辣、喜怒哀乐,他们无话不谈,形影不离。
景遥曾经真的以为自己会护她一辈子。时刻守在她身边的那种一辈子。
他想过,待她再大一些,待她找到哥哥,待她把这世界看累了玩累了,他就坚定地站在她身后,轻轻告诉她:若她愿意,他想给她一个家。一个她喜欢、她自在、她快乐、有他在的家。
多好啊。
青梅竹马,相依相伴。
他一定会像娘亲说的那样,对心爱的女孩百倍千倍地好,爱她、护她、敬她、陪她,与她携手共白头。
可是。
可是她的哥哥是那个人。
苏华逸是杨谋的义弟。七里叁是间接害死母亲的凶手。
景遥这辈子都不可能放下。
他一直是个清醒的人。清醒地知道自己要什么,做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他清醒地分辨是非,又清醒地任己沉沦。像是对杨谋的恨,对娘亲的念,对苏浅浅的情,对苏华逸的怨。
真正有错的人早就死了。或许还死在杨谋之前。
可对景遥来讲,他做不到释怀,做不到坦然大方,做不到尽解前嫌,因为那是他唯一的亲娘。
亲娘。
他太了解苏浅浅。他太明白苏华逸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害怕。
他怕自己的忸怩和挣扎腐蚀她的自由和欢乐,他也怕自己终有一天变成她不认识的人,他还怕真的有那么一天到来之时,她的选择只有苏华逸。
所以他自私地作出决定。
从四年前收到第一封信开始,他就武断地剥夺了她所有选择的机会。
可能。
他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输了。输给了怯弱矛盾的自己。
苏浅浅耐心地闭着双眼。她的睫毛又浓又长,尾梢上翘,像柔软的花丝,为那张楚楚的脸添了几分动人的娇美。可她的性子却比玉石还要顽强,不屈不折,坚韧乐观。
她就像幽深海底涌动的暗流,看似平静,却无数次地击中了他的心岸。
她的双唇很薄,不施粉黛,却红得鲜亮,景遥不知不觉就往前靠。
他想吻她。
可苏浅浅丝毫没有察觉。或者说,她的相信胜过了感官。
风速变紧,凉酥酥地打在脸上,吹醒了景遥的迷思。他循着风变的方向望过去,陆予辞站在路口,敛紧眉目死死盯着他。
苏浅浅很松弛,陆予辞便不敢做什么。
因为一切在他看来,更像是她自愿。他没有资格撵上去,可他必须守着她。
不知是胜负欲还是不甘心,或者对她的担忧。
景遥方才的眼神,是男人看女人、极具侵略性和占有欲的眼神。甚至,还有陆予辞极其不耐烦见到的,那种脉脉深情、缱绻疼惜的目光。
她喜欢的人......是景遥吗?
“......你倒是说话啊?景遥,你还在吗?”
苏浅浅久等无音,有些着急。景遥柔声答:“在。我在。”
“那你现在想好了吗?到底要问我什么?”
“没什么,”景遥微微一笑,眼里的水雾动了动,“就想知道,你今天过得好不好。”
“......我......”苏浅浅不明所以,有些心慌,“我很好。可......你别吓我,景遥,你到底怎么了?”
男子舒朗的笑声瞬起:“真没什么。不过是想逗逗你。谁让你私自把无名谷的位置告诉那个韩奕的,浅羽山与官府泾渭分明,你知道的。”
“这是我不对。”苏浅浅轻声答,但看不到景遥的脸,她还是有些不安,“我......我还是觉得你很奇怪——”
苏浅浅猝不及防地探出双手,景遥心神一乱,慌张地撤退几步,脚踩在地面的枯枝上嘎吱作响。
一滴温凉的触感落在她脸上,化遍了所有情思。苏浅浅睁开双眼,景遥已经消失不见。
风声骤停,“啪”地一下,清凉的水珠又停在她脑门。
“下雨了?”
昏暗的夜空下,一件外氅从后方提前,遮在苏浅浅头顶。
“陆予辞?”
“衣服就这么大,”陆予辞笑着说,“再不走,真的会淋雨。”
“景遥他——”
苏浅浅说着说着就停嘴了。
或许,四年会改变一些事情。又或者,到此即是最大的坦白。
他不提,那就这样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和生活。
雨声循序渐进,衣氅斜着偏往女孩那边。
陆予辞右侧身体湿了大半,苏浅浅拽着他的衣角道,“你靠我近些,别离那么远。”
男子稍往左边挪了两寸,绷直的身子稍显局促。
苏浅浅倒大大方方地挨过去,两步迈过,脱口就问:“你们装惯了纨绔的人,也有拘束的时候?”
陆予辞默了默。脚下一淌水洼,苏浅浅脚跟踉跄,双臂紧急拥上他的腰,这才没摔下去。
男子心跳霎时加快,在苏浅浅右耳扑通扑通搅个不停,她抬起头,一不小心就撞上了他温柔的眼眸。
“郡主也知道,那是装的。”
苏浅浅呼吸一滞。
纷洒的雨滴飘往她的脸,冰冰凉凉的水露消散了双颊的热度,她攥了攥手心,从微乱的心神里挣脱,松手要放开。
陆予辞清晰有力的声音却在身侧响起:“抱紧我。我们得加快速度。”
苏浅浅沉默着照做,耳根子在不知不觉中攀泛了红晕。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