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李维多沉默。

半晌,她慢慢走近一步。

男人很高,她就算站起来,也与他有一段仰视的距离。可此刻他微微俯下身,这段距离又变得有点太近。他像在一团混沌交织中辨别什么,鼻尖几乎从她脸颊掠过。

秋天的落叶和她一起落进他的眼眸,高阔天空和粼粼秋水在那双清淡眼里交相辉映,居然带着一种,交响乐般恢宏的潋滟。

这个人的眼睛里,有维尔瓦第的音乐流淌出来。

像《四季》里的《冬》,不太快的快板,是拉得极细的弦,清晨的雾气,清澈又恢宏,琴声和天空一样高阔。

可她没有见过这个男人,她确定。

从前没有,未来如果不出意外,估计也不会再有。

就在她思索应对方式时,男人说:

“你住的地方有桂花?”

李维多:“没有。”

她嗓子小时候被火熏伤过,有点沙哑,谈不上好听。可男人顿了一下。昨日电话里那句嘲讽的“警.察叔叔,你确定想知道我在洗手间隔间里,对一只杯子,做了什么?”,从他脑海漫过,像一张卡了螺纹的黑胶唱片。

是她?

昨天偷听的女人?

男人微微垂下眼眸,摩挲了一下拇指上的戒指,神色如常:

“你去过古旧图书市场?”

“没有。”

“你家有古籍?”

“没有。”

“你出过国?”

“从未。”

“你懂古董?”

“完全不懂。”

“宗教?”

“一无所知。”

“你喜欢撒谎?”

“我从不撒谎。”

……

他的眼睛现在已经能看到一点光,但仍是一片昏暗,无法辨别任何东西。

她在他面前,就是一团模糊的影。

男人不置可否,直起身,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眸注视着她,忽然说:

“三天前你在我家山上,溜进我的庭院偷东西时。是怎么知道,我把值钱的古董都放在整个庄园最偏僻的地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维多神情镇定:

“我经过过很多院子,但我从没有溜进过什么庭院。”

“哦?”

他微微垂眸“看”着他。

他身量比她高得多,即便俯下身,她的头顶也才刚刚到他的下巴。

“高明的谎言,是留有余地,吹过头了的气球,下一步就是被戳破。一个摆满文物的地方,你觉得我会没有做任何安保措施?”

他神情如冰雪,又像逗老鼠的猫:

“多罗上装着针孔摄像机,我随时可以把你的脸,作为证据交给警方。”

李维多蓦地想起她翻墙而过时,那些在森林里静静望着她的佛像。

她手指微动,神色却不变:

“什么古文物?三天前我确实经过了一个院子,但我没有偷任何东西,如果那些菩萨上装了针孔摄像机,你就把我的脸交给警方好——”

话没说完,她心里一凉。

不对,她上当了。

私闯民宅偷几千万甚至上亿的古董是太严重的指控,以至于她被转移了注意力,没意识到,“多罗”两个字才是陷阱。

多罗就是度母,度母就是菩萨。

可这不是她该熟稔的。中原汉文化几乎没有对度母法门的信仰,这个称呼一般只出现在古印度和藏区——正常人辨别度母,主要靠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丧病的颜色,在褪色残破的情况下,很难一眼就分辨出一个灰不溜秋、性别莫测的石像是哪路神佛,何况应该对这些“一无所知”的她?

这个男人根本不关心她有没有偷他的古文物。

他只关心,她懂不懂所谓“宗教”。

更可怕的是,她刚信誓旦旦说她“不懂宗教”且“从不撒谎”,这简直是**裸的当面打脸、公开处刑。

果然,男人放下杯子:

“现在你是不是要和我说,你有个长住长江以南,却长年信仰藏传佛教的奶奶?”

李维多:“瑞典离西藏很远,但瑞典也有很多信奉藏传佛教的人,美国离西藏也很远,但布拉德-皮特也关注了□□.喇嘛的facebook,长江以南怎么了,难道我们南通人就不配在佛祖面前拥有姓名吗?”

“……”

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性子。

撒谎被当场抓包就算了,再次被拆穿后,她要借着顺便混淆一把自己的籍贯,以阻碍他找到她真实身份。

但她是不是忘了,南通,在长江以北?

陈利亚长久地“看”着她,久到她以为他眼疾都要恢复了,他忽然单手抵住前额,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亘古的、冰雪般的容颜,也因这短暂的笑意掀起涟漪、带起波澜。

然后,他朝一边偏了偏头:

“和我来。”

……

被一个盲人带着往前走,大概是她今年遇见过的最奇幻的事情。

但走着走着,她就会忘记他是一个盲人。他带她穿过了一个摆满器具的餐厅,大概是临时作为一个古董仓库。满地的落地花瓶和雕花椅子,每一个东西的摆放都没有确定位置,他看不见,却能准确的在这古董森林里穿行。

这条路太难走。

甚至在她不小心绊到椅子腿的时候,这个盲人居然能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转身、抬手——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力气,直接用他的手杖准确挑开椅子。

她失去阻隔,一个踉跄摔在柔软地毯上。

李维多:“……”

男人手臂稳稳把那把至少百斤重的椅子放下,也不知道那个木头手杖到底是什么神仙材质:

“克里特-迈西尼文化遗物,请不要随意用你的骨骼来试探它的硬度。”

李维多:“……”

不是,迈西尼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正常人谁会把一把1550年历史的椅子,放在餐厅坐着吃饭?

陈独.秀都没有他一枝独秀。

男人走下阶梯,把她带进了一个类似个人藏书室的地方。狭窄漆黑的长廊像墓室的甬道,两边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图腾,有些是青铜,有些是黄金,有些是玉器,还有些是玉石或青铜雕刻的人面,每一个人面都在笑。

笑?

她想起何双平。

这个男人说,何双平死时在笑。

他黑色的手杖敲击在黑色大理石的地面上,一下一下,像《教父》里维托出场,又像教堂里钟声回响。她看着他从柜子里拿出一架单反,背对她说:

“你叫什么?”

“李可可。”

“李可可。”

他重复了一遍,抬起相机。

她以为他真的在问她的名字,可下一秒她就知道她错了,他根本没指望从她嘴里听到真名,他让她出声,只是为了确定她的方位而已。

盯着自己的照片从一边高清打印机里洗出来的李维多:“……”

他又看不见,要她的照片做什么?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本翻得很旧的黑色硬皮本,把她的照片夹进去,双手修长无节。又拉开一个书架,李维多愕然看见,在老得仿佛中世纪得木制书架背后,居然是一个超级现代化的人体三维扫描仪,还有尸体支撑架。她小时候看到过类似的东西,他们用这个来采集古代尸体的体型数据,建立尸体表面精确的3D空间模型。

男人说:“站过去。”

“……”

李维多说:

“我可以配合你去警方做笔录,但是我不会配合你采集我的身体数据。”

男人“看”着她,半晌,合上书架。

黑色手杖被他白皙修长的手指握着,显露出一种强烈反差的美感。他就这样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站定,又执住她的手指,抬起。

她脉搏跳动在他手指下,手腕内侧肌理,不可思议地细腻。

那一瞬间,她感觉到他手指又顿了顿,也不知道在顿什么……然后,他握着她的大拇指按在一个小巧的方形珐琅泥盒上。

她的指纹干涸在黑色粘土上,形成一个永久的形状。

李维多:“……”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他微垂着眼帘,却仿佛能感受到她的目光:

“现在可不是在侵犯你的**了,花园水龙头把手、你扶住的桌子、握住的门把手,到处都留了你的指纹,我不过是在简化提取程序而已。如果想保留秘密,你还不够小心,李可可。”

李维多:“……”

指纹已经提取完,他“看”手里的另一只手,隔了一秒才放开,转身把珐琅泥盒也放进和她照片同一个抽屉。

李维多:“……我们以前打过交道?你要我的指纹做什么?”

男人合上抽屉,打开电脑。他输入得非常快,屏幕蓝色光芒一层一层掠过他的面孔。像水的波纹折射。一种无机质的凉薄。

他眼睛看不见,手指却能以眼花缭乱的速度在键盘上穿梭,甚至李维多觉得,眼睛不是阻碍,而是解放了他的打字速度。

她安静如鸡地站在一边。

“你在一个叫许尽忱的人手下工作?”

指纹都被人提取了,她也没有什么好否认:

“是。”

“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上司。”

“你三天内请了假?”

“没有。”

“因为生病?”

“不是。”

“职业?”

“行政助理。”

“行政助理。”

他重复了一遍,淡漠地评价道:

“你没有任何特质适合这个职业——朝九点钟方向走半步。”

李维多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下意识走了一步。

他把电脑转了一个方向,举起,屏幕高度准确正对她的眼睛,上面满是她看不懂的代码和文字,也不知道他在看不见的情况下是怎么输入的——然后光线一闪,她看到自己的虹膜数据,被录进了电脑。

李维多:“……”

他到底要多少她的身体数据?

不是,他到底要这么多她的数据做什么?

男人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你的天赋完全不在管理。我已经把你的虹膜和指纹数据录进了我的安保系统。当然,为了方便身份核验,个人信息用的仍然是你的原名’李维多’。”

他打下最后一个回车键,抬眸望着她。

浓郁的、午后的眼光在纱帘中漫溢,每个栅格都落满了光,风里轻轻晃,映衬得他的侧脸,像一幅画。

“为了你的职业生涯,辞职吧。”

下一秒,她听见油画中的男人这样说:

“然后从明天起,做我的管家,李可可小姐。”

李维多:“……”

李维多:“…………”

您的小可爱已经懒得想剧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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