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音殿内,光影在殿壁上晃荡,拓跋弘高坐于上位,论理,在这样的内闱寝宫传召朝官并不合乎规矩,何况,还是个正在提审的外臣。
封辙已经经过了多次兰台问话,慕容白曜呈递的奏折,详尽地记录了每一次问询,封辙始终未曾改口,坚决否认私挖铁矿之举,更与拓跋道符谋反一事撇清干系。
帝王的目光落在封辙脸上,见他虽面露沧桑,却仍挺直脊背,目光清明坦然如昔,毫无躲闪心虚之态。
“爱卿可知,朕为何在此处召见你?”
封辙微微抬眸,目光与帝王交汇,短暂一瞬后,又恭敬地垂下眼帘,“臣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这里是文成元皇后生前的寝宫,阿蘅有没有和你说过,在爱卿家中高楼上,可以看到徽音楼。”
封辙神色微动,“昭仪并未提及。”
“是吗?”拓跋弘轻叹一声,“近日沸沸扬扬的事,并州的铁矿铸成了武器,到了拓跋道符的手里,爱卿何故助他呢?”
封辙变了脸色,他猛地抬头,“陛下!臣......”
“你冤枉。”拓跋弘打断他,“朕知道。”
殿内一时寂静,只声声更漏,封辙怔怔望着帝王,见他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朕召你来,是想告诉你,有人要借你摆脱罪责,朕倘若不处置你,就处置不了阴山脚底下那些人。”
帝王的话再明白不过。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样更古不变的规矩,是刻在他这样的文人血脉里的规则。
话说的这样直白,封辙沉默良久,才缓缓抬起头来,“臣之罪只在臣一人,与家中夫人并两个外嫁的女儿无关,更与景县封氏一族无关。”
“朕要你认下罪名,一口咬定被拓跋道符蛊惑,虽不识其狼子野心但终究助纣为虐。”拓跋弘目光如炬,“你多少受些委屈,朕会以昭仪为由赦免你。”
封辙闻言,神色微微一滞,“清亦是臣,浊亦是臣,小女自小到大被娇养,还请陛下恩宠小女,让她一生都无忧无虑。”
拓跋弘漆黑的瞳孔里映着封辙卑微坚定的身影,“阿蘅那边,朕会亲自与她解释。她一向温顺,定会明白朕的苦心。朕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更不会让她因你的事而蒙羞。”
“臣......遵旨。”
拓跋弘见他答应,长叹了口气,“爱卿的忠心,朕记在心里。待此事了结,朕必会还你清白,重重恩赏封家。”
两日后,帝王诏书昭告天下,典藏封辙昔年主政并州,受拓跋道符蛊惑,虽不知其谋反之心,却因一时糊涂助其私采铁矿,酿下大错,牵涉谋反罪不容诛。
拓跋弘端坐于龙椅之上,目光冷峻地扫过群臣,他缓缓开口,声音威严而沉重:“封辙虽有罪,但念其多年为国尽忠,且受奸人蒙蔽,昭仪封氏恪守妇德,勤勉后宫,有母仪诸嫔之范,特赦其死罪,驱逐出京,深自悔过。”
“陛下!”冯熙大骇,忍不住高喊一声,迎来帝王残酷无情的目光。
他恍惚地看着年轻帝王胜券在握的表情,重新审视起这个看上去重情重义公正严明的少年天子,原来,他不仅能在猎场上扑杀猛虎,还能运筹帷幄破釜沉舟。
是他失算了。
“舅父还有什么异议吗?”帝王冷冷看着他,“还是舅父觉得另有隐情?”
“陛下,英明……”
封辙仿若木雕泥塑一般,什么也没说,静默接旨,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生气。
随后,他缓缓转身,向着殿外走去。
平城那巍峨高耸、仿若能与苍穹相接的城墙,在云霭中若隐若现,夕阳将天边晕染成一片如梦似幻的粉紫色,他十三岁从景县来平城那年,也是这样的黄昏。
恍如隔世。
多年宦海沉浮,如屡薄冰,没想到还是一朝沦为罪臣。
封辙回到府邸,家中人早已听闻消息,皆面露悲戚,却又不敢多言。他径直走向书房,独孤敏思匆匆跟了进来,未及开口就红了眼。他讶异夫人如此失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低声道,“这些年委屈你了,都是我自私自利,往日如是,今日亦如是,日后……恐怕也要夫人多担待。”
独孤敏思用衣袖轻轻拭去眼角的泪花,目光直直地盯着他,带着几分倔强和不甘,“我只有一个问题,你必须回答我。”
“夫人请说。”封辙低头,在书案前铺上宣纸,手指轻轻抚平纸角。
“这么多年,你有没有真正在意过我?”独孤敏思喃喃问出口。
“自然,”封辙抬头,目光诚挚,“你是我的夫人。”
“我是说,如果一开始就是你我有婚约,我只是比崔姐姐晚些认识你。”
封辙陷入了沉默。
“从前府里的下人提起崔姐姐,都说她是这世上最温柔良善的女人,我这样的鲜卑姑娘……”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未尽之言却仿若千斤重担,沉甸甸地压在两人心头。
书房中,静谧得只能听见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窗外竹叶沙沙的摩挲声。
良久,她才又开口:“我不是要和一个身世凄惨的死人过不去,不过是想到百年之后,你与她久别重逢,而我独自形单影只罢了。”
“夫人,”封辙低声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蘅儿还在宫里,她没了公主庇佑,总算有一半独孤家的血,你得和岳丈讲和认错,咱们的女儿从没有吃过什么苦,天家最是无情……”
“你又打算骗我。”独孤敏思猛地拉住他的胳膊,力气之大,仿若要将这些年的怨怼都倾注其中,“避而不答,你知道我这半辈子都为此事耿耿于怀。”
封辙望着独孤敏思,眼中满是复杂与愧疚,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那些话语仿佛被死死卡在嗓子眼,怎么也吐不出来。
良久,他失笑,“夫人岂不知远道不可思,怜欢故在旁的道理?”
远道不可思的下一句,却是宿昔梦见之。
又是这样模棱两可的话。
独孤敏思心中一阵刺痛,她决计不再追究,哽咽着说,“我不担心蘅儿,夫君凡事想想萱儿罢。”
言罢,她落寞地出了屋。
封辙久久伫立在原地,直到门哐当一声合上,他才缓缓收回目光,重新落回宣纸上。
他拿起笔,蘸了蘸墨,手悬在半空良久,墨渍滴落在纸上,洇染开来。
名汤风雨,利辗霜雪。
这是青荷盖渌水,芙蓉葩红鲜的伏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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