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肝胆却化雾中尘

烬苍将昭虞轻轻放在寝殿榻上时,天边已泛起鸦青。

沈听禅是摔门进来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她将药包狠狠砸进烬苍怀里,撞得他胸口都闷痛了一下。

“高烧、惊厥、心神俱损。”话从齿缝间碾磨出来,“戒律堂那群人脑子有问题吗!”

烬苍被这滔天的怒意慑住,不知如何应答,只是沉默地的低头拆开药包。

清一色的安神定惊的药材,却比寻常剂量重了不少。

沈听禅冷笑一声:“煎好,她若是还没醒,想些法子灌下去,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说罢根本不等回应,转身便走,衣袂带风,径直冲向正殿。

正殿的门被沈听禅一脚踹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响,震得梁上飞尘簌簌落下,惊得凌虚子笔尖朱砂黏腻的跌落,染开一团血红。

“凌虚子,你就这么对她的?”

凌虚子起初因粗暴的闯入和失敬的称呼蹙紧眉头,眼中已有斥责之意,待听清话语,执笔的手悬在半空:“烛阴她怎么了?”

“怎么了?”飞尘尚未落定,沈听禅的手就重重拍在面前的桌案上,震得茶盏叮当乱响,“她吐血了,现在躺在我那儿,药都不一定喂的进去!”

殿外北风挟着碎雪,凌虚子袖口的鹤纹在烛光下微微颤动:“执法长老岂可……”

“岂可软弱?”沈听禅揪住他衣领,药香混着寒气扑面而来:“云师姐死前把她托付给你,是让你干这些混账事的吗?”

“听禅,”他拍开她的手,声音疲惫,“烛阴必须扛起这些。”

“扛起来,然后呢,等着她变成你这样冷心冷肺、只会抱着《仙门律》当遮羞布的怪物,我看你拿什么脸去见云师姐!” 沈听禅眼眶赤红,指尖颤抖。

“听禅,注意分寸。”

“分寸?那你呢?你有个屁的分寸,”沈听禅的声音陡然拔高:“她才多大?你就让她手上沾人命。”

“戒律堂执法,无关年岁。”

“烛阴的路,是她自己选的。”

凌虚子的声音平稳依旧,沈听禅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打断这重复了无数遍的陈词滥调。

“骗子!” 她猛地挥手,将案上所有物件连同那本厚重的《仙门律》狠狠扫落。

殿外风雪更急,吹得门扉哐当作响,雪白的纸页哗啦一下纷扬四散,在两人之间剧烈的振翅。

“你给过她选的机会吗?凭什么让她步你的后尘?”她隔着飞舞的纸页死死盯着他,“凌虚子,你算什么东西!”

“沈听禅!”他厉声喝断,额角青筋微跳,“你放肆!”

“哈,”沈听禅兀自笑出声,干涩嘶哑,比哭更难听,“我放肆?”

“你敢不敢把当年的事说清楚?是谁默许村民放火?是谁拦着我不让救人!是谁眼睁睁看着云师姐……”

最后一句如惊雷炸响,悍然劈开所有伪装,炸的满殿空旷。

殿中只余沈听禅粗重的喘息,她看着凌虚子骤然苍白的脸,看着他紧抿的唇线,一股强烈的恶心翻涌而上。

“凌虚子,你最好祈祷昭虞永远不会知道。”

“否则她第一个要你的命。”

凌虚子周身的气息冰寒彻骨,案上烛火被逼得噼啪乱响,明灭不定。

火光跳跃间,映的他眼底那一闪而逝的痛楚无所遁形。

这话刺穿了最深的结痂,鲜血淋漓。

“她是我女儿。”

他闭上眼,睫羽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偏执而麻目:“她会足够狠心的。”

他居然敢在这里含沙射影,认为赐她煌煌金玉,便能让她忘却情谊?

沈听禅痛极怒极,口不择言:“凌虚子,你养的不是女儿,是条替你咬人的狗!”

这句话太过恶毒,可凌虚子竟没有动怒,也不去反驳,他只是缓缓睁开眼,目光空茫地望着虚空中一点。

“凌虚子,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只要她活着。”良久,他才动了一下唇,他声音轻,却字字重 ,“肮脏的、痛苦的、背负罪孽都活着,也比死了好。”

“师姐那边,我自有交代。”

沈听禅踉跄着后退两步。

“你会后悔的。”她被那句话烫伤了喉咙,声音哑了下去。

“等她恨你入骨的那天。”

凌虚子笑了。

笑容扭曲,脆弱,精心描画的面具终于皲裂,露出底下腐烂的真容。

“那又怎样?”他的指节攥得发白。

“她的恨也是我教的,她越恨我,就越像我。”

“越像你……”沈听禅喃喃重复,喉间堵着万千言语,竟一字也吐不出,最终只是颓然垂下手。

她望着坐在阴影里的凌虚子,不解四人怎能落到这步田地。

心头涌上的不再是愤怒,是铺天盖地的苍茫。

如何回顾被抹去风光无限的莽莽榛榛,如何面对眼下千疮百孔的锈迹斑斑。

至亲至密交,何至参商遥。

熟似揽镜照,相视隔重霄。

“疯子。”

这两个字压的凌虚子挺直的脊背松垮下去。

他抬手遮住眼睛,声音指缝间漏出,落在满地狼藉里:“出去。”

沈听禅转身,见窗外一树红梅被积雪压断了枝桠,鲜红的花瓣零落成泥。

她没有回头,一步步走入那片凄寒的霜雪之中,呵出的白气打着旋离散。

药气飘渺中,烬苍的视线模糊了一瞬。

药汁再次从昭虞唇边溢出,他的手抖得厉害,瓷勺磕在碗沿,发出细微的脆响。

褐色的药痕蜿蜒在她苍白的下颌。

他忙用袖角去擦,云纹绸缎蹭过她滚烫的皮肤,留下细微的红痕。

“师姐,张嘴。”他低声恳求,重新舀起一勺药,递到她唇边。

昭虞烧得意识模糊,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牙关却咬得死紧。

药汁顺着瓷勺边缘滑落,看得他眼眶发酸。

好难。

怎么会这么难?

就在他试图再次尝试,榻上的人却毫无征兆的偏头咳起来,动作间,药碗被打翻在地,碎片乍破。

漆黑的药汁泼洒在青砖上,飘出苦涩的雾气。

烬苍看着碎成空荡的碗,又看看昭虞咳得泛红的眼角,看着她那憔悴的眉眼,那些强压下的情绪就这般决堤,眼泪猝不及防地滚落。

他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

可眼泪越擦越多,越流越急。

他索性不再抵抗,任由温热的液体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她冰凉的手背上。

一滴,两滴,滚烫地融进她绷紧的指节。

“对不起,”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住她的指节,声音带着藏不住的哽咽,“早说过了,我没用的,我连药都喂不好。”

他沉浸在溃败的情绪中,那只被他额头抵着的手用尽力气,微微动了动,摊开微颤的掌心,接住了他不断坠落的泪。

昭虞雾蒙蒙的眸子里映着烬苍的脸,没有任何焦距,涣散地倒映着他狼狈的脸庞,她显然还未清醒,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又一重梦境。

“怎么哭了?”

见她转醒,他仓促低头,避开她的视线,声音带着未褪的鼻音:“师姐,我去给你拿药。”

他逃离般转身,重新盛好一碗温热的药汁,吹凉,递到她唇边。

一点微弱的意识回归,昭虞昏沉地吞咽着,偶尔被呛到,发出细微的咳嗽。

她吞咽得很慢,很艰难,每一下都要用极大的力气,眉心痛苦地拧着。

但好在这一次,药汁没有再被吐出来。

烬苍又是拍背又是递水,终是磕磕绊绊的将药喂完。

碗底渐空,烬苍才感觉自己几乎停滞的呼吸终于缓过来一些。

他俯身,将地上的碎瓷片一一拾起,用手帕包好。

他起身准备去处理掉这些碎片,衣角却被扯住。

“不要走。”

他心头一颤,正想回身安抚,却见她眼睛已经重新闭上,呼吸再次变的沉重而均匀。

根本无需用力,他只需稍稍向前一步,被扯住的衣角就自然而然地从她的指间滑脱了。

她抓住了,却抓的并不用力。

烬苍站在原地,看着那抹从她指间滑落的衣料,静立了片刻。

他将一切收拾妥当,才回到她的榻边,重新坐下。

昭虞的高热退的很慢,呼吸仍旧微弱,好在不再惊悸。

烬苍打来温水,为她擦拭额角。

他的指尖无意间掠过她的太阳穴,感受到其下细微的、异于常人的跳动,过于急促,又隐隐透着一丝滞涩。

他闲暇时跟着沈听禅学过医术,这不是寻常的疲惫或高热该有的脉象。

他凝神,指腹极轻地搭上她纤细的腕脉。

灵力缓缓探入,撞进一片被反复撕裂又强行弥合的土地,布满了细微的旧伤,曾被暴走的灵流冲刷、撑裂,又勉强冻结黏合。

她的灵力本身浩瀚如海,强悍无匹,却在她混沌时失了控制,反噬自身,在经脉中横冲直撞。

新伤叠着旧痕,脆弱得不堪一击,绝非一日之痛。

一股酸涩直冲鼻腔。

她在彻底握紧生杀大权前,要忍受着良知的啃噬与身体抗议多少年?

他跟在她身后,走进浩汤月光里。

她孑然一身,默然趟血海炼狱。

烬苍将她微凉的手拢入掌心,试图捂热她。

幼时的昭虞手心是暖的,脸颊是粉的。

可如今躺在这里的人,唇色白得近乎透明,连呼吸都轻的下一刻就要散去。

这些年,仙门、师尊他们,究竟是怎么养着她的?

他颤抖着,极轻地掀开她一截袖口,查看她的手臂。

没有伤痕,肌肤光洁如瓷,透着一股不正常的冷白,皮下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蜿蜒如玉璧上裂开的细纹,触目惊心。

师姐,是不是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没有安稳地睡过一个觉?

烬苍闭上眼,泪水再次滚落,旋即变得和她一样冰凉。

寒意仿佛是从她魂灵深处弥漫出来的,隔绝了试图靠近的温暖,留不下丝毫痕迹。

他就这样握着她的手,长久的,徒劳着。

捂不热。

怎么会捂不热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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