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伏枥骤啸惊云壑

昭虞下山那日,秋意正浓。

谢棠声送她到山门,指尖冻得微红,却执意不肯回去,絮絮叨叨,反复叮嘱,眼中藏着期冀、不安。

她将谢棠声的手稿贴肉放着,纸不厚,却沉甸甸压在心口。

她从仙门的初雪启程,一路向北。

风雪在身后渐渐止息,取而代之的是人间渐染的秋色。

景色渐次褪去霜色,染上人间的喧嚣与秾艳。起初山路两旁尚是绿意,偶有樵夫哼着粗犷的山歌,砍柴声惊起雀鸟。

越往山下走,颜色便越发浓烈起来。

枫叶红得灼眼,银杏黄得灿烂,是带着烟火气的热闹。

她走过集市,贩夫走卒吆喝声不绝于耳,刚出笼的包子蒸腾着白汽,甜腻的糖画在阳光下闪着光,脂粉的甜腻香气混杂着马粪的臭味,扑面而来。

她雪白的衣袂行于其间,腕间绫带漂浮,溅起无数窥探与私语。

她目不斜视,步履未停。

有孩童追逐打闹,险些撞到她身上,被她轻轻扶住。

运河浊黄的水汽漫上来,空气变得黏腻。

码头力工赤着黝黑的脊背,喊着号子扛运麻袋,汗珠砸在朽木上,瞬间洇开又蒸发。

花船丝竹声靡靡,歌女软糯的调子缠着水波,荡出层层涟漪。

再往前走,繁华渐褪。

房屋低矮破败起来,路面也不再平整,秋风卷起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扑到人脚边。

墙角倚着晒太阳的老人,眼神浑浊,脸上刻满岁月的沟壑。

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蹲在地上,用树枝划拉着什么。

墨斋就在这条街的尽头,门面狭小,匾额旧得掉了漆。

掌柜的是个干瘦老头,戴着老花镜,接过时嘟囔了一句:“又是他的?”

他细看,眉头越皱越紧,最终叹了口气:“写得是好,可这年头,谁爱看这些苦东西?卖不动啊。”

昭虞沉默地看着他将稿子收起,放入一个积满灰尘的木匣,里头已经躺了厚厚一摞类似的文章。

“印吧。”她忽然开口。

掌柜的吓了一跳,抬头看她:“姑娘,这……”

“银子,我有。”昭虞将一袋灵石放在柜台上,灵石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印得好些。”

掌柜的怔了怔,掂量着那袋分量不轻的灵石,终是点了点头:“成。”

昭虞转身离开。

怀中空空如也,只剩下一缕极淡的墨香,很快便被秋风卷走了。

她穿过最鼎沸的街市,越过最笙歌的夜航,抬头望了一眼仙门的方向,风雪依旧笼罩着山巅,割裂山下的枯黄萧索。

行步,行云。

停步,停云。

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咸的。

百味杂陈,纷至沓来,在她心口拧成一团沉重而酸楚的淤塞。

少年心气,曾烈火烹油,鲜衣怒马。

后扬汤止沸,老骥伏枥。

她不敢再去看身后渐沉的暮色,不敢再去听风中隐约的呜咽,更不愿再去细辨心头那早已五味杂陈、混沌不堪的滋味。

看一次,痛一次。

尝一口,伤一回。

不如不听,不看,不辨。

只是往前走。

天色渐渐变得惨淡,昭虞踏着夜**归,见一稚子蹲在河边,正努力伸手去捞水中破碎的月影。

衣袖尽湿,却仍执着地一次次探向水中,试图捧起那抹可望不可即的清辉。

水中月圆了又碎,碎了又圆。

昭虞静立一旁看着,心下惘然。

不知过了多久,稚子终于发觉徒劳,悻悻然收回手,望着水中摇曳的月影出神。

又过了片刻,他沮丧失落的起身,一转头却见一位白衣仙子立于暮色中,正静静望着他。

昭虞缓步上前。

夜色昏暝,那孩子的面容模糊不清,她低头时,唯见他眉下一点小痣在月光里微微一闪,倏忽不见。

“你放弃了吗。”她鬼使神差的问,问完又觉得好笑,难不成还真能指望他捞到月亮。

“月亮在天上,也在水里。我看见了,也算是得到了。”他看着她笑了笑,转身没入人潮。

水中月是假的,捞月的手却是真的。文章或许改变不了什么,但书写本身即是存在。

她转身离去了,怀中的空荡忽然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虽是虚妄一场,也总得有人,愿为那片刻辉光而俯身去。

徒劳,却动人。

她失了太多,忘了太多。

可总有些东西,风雪刮不走,鲜血洗不净,时间磨不灭。

或许蒙尘,或许隐匿,却从未真正消失。

它只是沉默地蛰伏在冰雪之下,只需有人伸手轻轻一拂,便破土而出。

她心中留下过一丝微芒,叮嘱着莫失莫忘。

虽失未忘。

秋风掠过,吹动她雪白的衣袂和腕间垂落的缚神绫,仿佛她整个人也要化作一片云,随时会散在这无边落木的萧瑟里,融于临下的夜色。

唯有那挺直的脊背,不愿弯折半分。

总得有人记得,总得有人去做。

哪怕只是从繁华,走到枯黄。

她不急着回去了。

天边的月牙渐渐清晰起来。

她沿着河岸缓步而行,发现不远处有个村落,屋舍半淹在浑浊的水中,墙面上还留着清晰的水痕。

几处房屋已然坍塌,梁柱歪斜地插在泥泞里,像是被巨兽啃噬过的残骸。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腐木和淤泥的气息。

然而在这片狼藉中,已有新的生机在萌动。

几个汉子正赤着膊,在齐膝深的水里打捞可用的木材。

妇人们则在高处晾晒被打湿的物件,孩子们帮着搬运干柴。

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从村尾传来,那里正在搭建新的屋架。

昭虞驻足观望片刻,走向一位正在修补渔网的老翁。

“老人家,”她声音温和,“村子是何时遭的水患?”

老翁抬头,见是个白衣翩翩的姑娘,愣了愣才道:“快三个月喽。上游堤坝垮了,一夜之间就淹了大半。”

“那你们……”

老翁叹了口气,手指却灵活地穿梭在网眼间:“我们高处搭了棚子暂住。这几日水退了,正好重整家园。”

他指了指正在重建的屋舍:“你看,张家老二带着几个后生,从镇上买了新梁木回来。李寡妇家的儿子也从城里回来了,说是攒够了工钱,要给娘盖间更结实的屋子。”

昭虞静静地听着,目光掠过那些忙碌的身影。她看见一个年轻汉子正小心翼翼地扶起一株被洪水冲歪的桃树,细心地在根部培土;看见几个孩童垒着泥巴,笑声清脆地划破昏昏沉沉的天幕。

“总会好起来的。”老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笑意,“人嘛,只要根还在,总能发出新芽。”

有个年轻汉子擦着汗走过来,看见昭虞呆在废墟前,便道:“姑娘是来寻亲的?”

昭虞轻轻摇头。

汉子却以为她在故作坚强,咧嘴一笑:“找不到就别找啦!活着的人总要好好活着。你看我们这儿,虽然淹光了,但地还在,人还在,从新来过就是。”

“等明年你再来,保准又是一个好村!”

昭虞望着汉子被夕阳镀上金边的身影,忽然觉得胸中那块空荡的地方,被什么温暖的东西轻轻填满了。

她没有打听那些逝去的人和事。

昭虞站在废墟与新生的交界处,看着这一切。

“这重建,”她轻声问,“是谁的主张?”

“是个腰上挂了很多铜钱的外乡商人。”另一个年轻人插话,“说是路过此地,见不得荒凉,出资帮我们重建。”

他咧嘴一笑:“真是好人啊。”

水患留下的伤痕尚未褪去,废墟之上,新的生活正在萌芽。

昭虞驻足观望片刻,并未多言,而是默默卷起了雪白的衣袖。

她走到一群正试图扶起一根沉重梁木的汉子旁边,伸出看似纤细却稳固的手,稳稳托住了另一端。

“这位大哥,”她的声音清凌依旧,却带上了切实的关切,“这根梁木陷得深,需从下方撬动方可省力。”

那汉子讶然回头,见是方才问路的白衣姑娘,还未及反应,便见昭虞已俯身,指尖灵光微闪,并非动用多么高深的法术,只是一股巧劲透入泥中,那根沉重的梁木竟真的松动了几分。

“来,搭把手。”她语气自然,仿佛本就是他中的一员。

汉子愣愣地应了一声,与她合力抬着梁木。

其他几人见状,也渐渐从惊讶中回神。

这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姑娘,竟有一把实实在在的好力气,且眼神恳切,动作利落,并非作态。

“哎,姑娘,这种脏活……”一个汉子乐呵呵的客套道。

“无妨。”昭虞轻声打断。

那梁木远比看上去沉重,还沾满了滑腻的淤泥。

但她只是微微抿唇,稳稳地配合着众人的号子,将梁木一寸寸抬起,安放到指定位置。泥水溅上了她素白的衣摆和下裳,晕开点点污渍,她却浑不在意。

暂居的窝棚拥挤,许多家当尚未晾干,她沉吟片刻。

随后寻了处空旷地,指尖凝聚起并不耀眼却足够温暖的灵光,小心控制着范围,将那些难以晾干的厚重被褥、棉衣逐一烘暖焙干。

高高在上的仙门长老候选,触摸到了凡尘中有些发霉的被褥。

闭目,是一场自欺欺人的流亡。

人,终究还是要回到同胞中去的。

无论是书写者,还是执剑者,其力量与归处,皆在于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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