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时候多日不见的父母终于露了面，这本来是件好事，我却直接和他们大吵了一架。

原因是我想学绘画然后艺考，而他们觉得学绘画毕业后找不到工作。

可能是由于少年时代的叛逆，我又脾气冲，父母的说辞根本听不入耳，执拗地坚持着自己的想法。

我爸默默看着我,眼神透着失望，而后叹了一口气:“陈洲，并不是有梦想能打败现实的。”

我说那我偏要和现实斗一斗。

于是在除夕的那一天，本应该是阖家团圆的一幅大好场景，我却径直拿着手机离开了家。

也许是我太过轻狂和自傲，独自一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大地认为自己能战胜一切。

出了门后我才发现根本不知道该去哪，只好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

因为是除夕，大多商店都没开门，只有廖廖几个小店虚掩着店门，门内的白炽灯透过门缝发出惨白的光。

原本准备走到哪儿是哪儿的，结果我走着走着突然触发了路痴属性，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手机上也确实有导航软件，只是它显示的那副地图……

我看不懂。

拿着手机在原地转了好几圈，箭头一直在转，我却一直找不到北。出来的时候又没有吃饭，此时肚子咕噜噜地响了起来，我一摸口袋，却是空空如也。街上此时人都行色匆匆，脚步飞快地径直从我身边走过，连一个眼神都未曾给过我。

糟透了。

所有坏事都凑到一起了。

我有些发愣，忽地有些后悔这么冲动地就离开了家。

好像我根本没有能和父母抗争的底气。

我在人来人往中缓缓蹲下了身，愣愣地看着地面。路灯把我影子拉得长长的，这时却又缩成了一团。有好多长长的影子从我的影子旁路过，把那片阴影再隐入另一片阴影。

兀地，有片阴影走到了我面前把我笼罩其中。

诶？

正想着会是谁，我怔怔地抬头，映入眼帘是那张我无比熟悉的脸。

顾稚身后的路灯发着淡黄的光，她的周身轮廓被映出一圈柔和的金边，笑眼眯成了一条缝，就和之前很多很多次一样地望着我。

而后她开口，声音隐着笑意:“哎呀，捡到只流浪猫。”

她又向我伸出手：“嘿，要不要跟我走？”

顾稚的脸逆着光，我低眼又瞧到她朝我伸出的手，忽地有种眼眶酸涩的感觉，好像，止不住就要流泪了。

我一直觉得我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正如此时我不知怎地就忽地想要流泪。

我伸手握住她的手，用力地扣紧。

她的手不比我的手大，软软小小的，可能是此时夜晚风的吹拂，透着一股凉意。

身边的人依旧来来往往，只有我和顾稚两人像是被时间忘记的旅人，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我忽然觉得，顾稚的手是我此时唯一可以握住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顾稚使了点儿气力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而我的腿可能因为在地上蹲久了的缘故，起来后竟有些发软，站不稳地往旁侧歪去。

顾稚适时伸手帮我稳住了身，没挣开我用力扣紧的手指，带着我朝前方走去。

我怔怔地跟着她的脚步，看着眼前熟悉的背影，眼眶酸涩的感觉更为强烈，此时便姗姗流下一滴泪来。

但是我说不清为什么流泪。

顾稚把我带到了她家里，从鞋柜里找出一双拖鞋让我换上，趁我换鞋的时候，她便放开了我的手关上了门。

我的手心一下便变得空荡荡的，连着我的心也一起空了起来。

关上门后她双臂环胸靠在门边，眼神懒散地看看我，对上我发愣的双眼，她轻笑一声：“先坐。吃饭了没?”

我只傻傻地摇头，顾稚闻言挑了下眉，抬脚往里屋走，过了一会儿她的声音从房内传来：“吃面吧？”

我还对这情况有些发懵，心道我怎么就跟着顾稚回家了，便没答她的话。

我颤颤巍巍地抬手去捏自己的脸，脸部清晰的痛感让我清楚地认识到这是现实。

顾稚此时又出了声：“你不说话，现在反对也没用了，面已经下锅了。”

拖鞋在地面发出的踢踏声由远及近，我抬头对上了顾稚狭长的双眼。

“还傻站着干啥？进屋啊。”

“哦……嗯。”我含糊应着，跟着顾稚进了客厅。

进了客厅我又傻站在了原地，顾稚有些无奈，开口问我：“怎么还在那傻站着？还在做梦啊？”

顾稚绕过我到其中一个沙发上坐下，微倾了身，手肘搁到膝盖上，单手撑着下巴看着我，我从她眼里看出了嘲弄的意味。

我感觉我的脸已经红了起来,赶忙转了身坐到了顾稚对面上。

不坐还好，一坐下我就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手该搁腿上还是放扶手上，腿是该岔开还是合上？

我敢说，这是我活了十几年来表现最傻的一次。

顾稚倒是没再继续揶揄我，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两眼眨也不眨地看着我。而我不知怎么的，经她两眼的注视，忽地有些发毛。

“怎……怎么了？”我说话有些结巴。

顾稚却没应我，起身往屋内走，过了没一会儿她端了两碗面出来。很简单的面，莹白的面条安静地卧在碗底，顾稚只往上面细细地撒了把葱花，再加上个煎蛋。

“呐，吃饭了。”顾稚递了双筷子给我，随即将其中一碗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而她坐在了我的对面，抱了另一碗默默地吃着。

我用筷子将面翻了个底，让调料和面条充分混匀，挑起尝了一口，倒是意外地符合我的口味。

以至于我在以后的几十年里，都一直忘不掉这碗面的味道。

“你……”

“哦，你是不是想问为啥我会出现在那。”顾稚抬起头来望着我，“嗯，我说是碰巧你信么？”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顾稚继续说了下去：“然后看你在那蹲着，说来很奇怪，脑袋一热就把你带回来了。”

我哽了一下,抬头看着顾稚。

接下来顾稚没有再开口，安静地吃完了手中的面，我亦然。屋中静得只剩下我们两人吸面的声音。

我本来以为顾稚会问我为什么会在那蹲着，但一碗面已见底，顾稚却没再开口。

于是我只好先开口，顾稚眨了眨眼睛：“这重要吗？”

是啊，这重要吗？

正如我也没有问为什么顾稚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也许每个人都有一些不愿开口的心事，这些无措被他们埋在内心很深很深的角落。于是她们面上波澜不惊，内心世界却早已一地狼藉。

我们很默契地没再开口，缄默地对坐着。客厅内只开了一盏小灯，眼前事物看着似乎也有些不大真切。时间便在这空荡荡的沉默中流淌，空气中满是时间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顾稚起身走到窗边上打开了窗户，晚风猛地就灌了进来，把她的长发吹起，吹成我无比熟悉的弧度。

她回头看我，不等我开口，她先笑了起来，一束银光从她背后升起，然后“砰”地一声炸开，把她的背影照亮，她的脸却隐在那一片阴影中，而我眼中装满了她笑得肆意的模样。

她说，陈洲，新年快乐。

烟花的声音很大，但我只听得见她清澈的嗓音。

我脑袋一热，从沙发上猛地起身，双手在嘴边围成一个不大完美的圆，朝她大喊：“顾稚，新年快乐！”

我心脏跳得好快，可她还在笑，笑得好灿烂，两颊的梨涡晃了我的眼。

这就是沦陷的开始。

也许在更早更早的以前，在她在电影院外穿过人流走向我的那一刻，在她双眼亮晶晶地邀我去看电影的那一刻，亦或是，第一次见面时，她朝我笑的那一瞬间。

我早已深处泥沼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