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下了几天的夜雨终于停了，只是风还很大。

电话响在半夜十二点四十七分。

“阿火？！”

祝凯定的声音有点慌乱，能听到话筒背后风声呼呼直灌，“心意跟我从老船坞收工出来，先骑电瓶车回去了。我回厂锁门，回头路上看见北岸堆场那边在冒烟，给她打电话打不通！到了门口一看，她的车就在那儿！！厂区里……有股不对劲的味儿！”

“味儿？”郯焱翻身坐起，单手把裤子往腿上套，又慌忙去拎门后的工具包。

“什么味儿？”他最喜欢祝心意了，当然是哥哥对妹妹那种喜爱。

当时小意哭着送自己上的救护车，两个小孩磕磕绊绊就这么相互搀扶着长大了。

师父说小意的名字是是祝你称心如意。这个妹妹真没辜负这两个字，黏他、听他话，就像老天爷特地把送给他的礼物。

所以，人不见了？？？

万一出什么事儿这老东西不得哭死！

“感觉是柴油混酒精的糊味儿！”

……

“要起火！”郯焱嘴比脑子快。

“你少特么乌鸦嘴，赶快过来！”师父肯定比他更清楚，但不敢承认。

刚挂断电话，郯焱拉开门。发现外屋的灯还亮着，KC正站在门边，从黑影里一下蹿出来，吓得他一激灵。

对方问：“需要我一起吗？”

“跟上！”

管他三七二十一，多个人多个帮手。

北岸堆场分三层，外圈铁栅栏和集装箱把空地围成迷宫，中间那排拆解棚是临时搭的，堆场外紧邻着一个铁皮盖的教堂，郯焱也搞不懂为什么会修这么个建筑物在这儿，冬天阴冷的要命，谁会去礼拜啊？

堆场的大门半掩，门卫也不见人影，大门口靠着祝心意那辆红色电瓶车，钥匙还插在钥匙孔里。

门槛旁祝心意日常带的塑料壶倒在地上，看起来是非常紧急的情况下，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离开了这里。

棚外阴影里掠过两个人影，晚上的堆场雾气朦胧，很好的隐藏了他们的身影，但是也模糊了远距离郯焱这边两个人的动态。

“先把角落浇透了。”

“砂轮间的门从外头反插没？那丫头的手机清干净没有？”

“都搞完了，待会火一大就撤！”

“东风四级。”KC站在门口，抬眼看了一下刮起的风，“火借风势会往里走。”

“那快点儿的！”郯焱着急钻进去，脚底一下就踩滑了，拿起手电一照，洇出一摊还没干的液体，酒精味冲天扑鼻，是工业酒精！

“阿火！”祝凯定从暗处快步跑了进来：“门卫不见了，我刚绕了一整圈，就这边儿有声音！”

铁皮棚里传来细碎的咳嗽声。郯焱循声跑了过去，边跑边从腰包上抽出撬棍，一把甩开。他不知道里面有谁，以防万一：“KC你先找灭火器！我们去找小意！”

“好。”

棚里昏黄的工灯时亮时熄，透射出地上废料堆、牛皮纸箱、塑料薄膜以及破损金属的轮廓，空气里的燃料味更重了。郯焱一脚踢开散落的零件，听到立柱后传来的咳嗽声是女孩儿的：“小意！”

“阿火——”祝心意哑着嗓子喊了两声又没了动静，郯焱根本没听到她的喊叫。盯着废料堆底下那团皱巴巴的米白色毛衣，才确认是她。

“小意！！！小意！！！”祝凯定冲了进来，也注意到被困在里面的人，旁边竟然还放着乙炔罐，漏气的味道直直往俩人鼻子里钻。祝凯定抄起墙角的铁棍就想往堆里冲。

“哎哎哎！”郯焱拽住他的胳膊，“别！那钢架歪成那样！我进去！你在外面等着！”

还没人祝凯定拒绝，他就张牙舞爪的冲了进去，撬棍砸在锈钢板上迸出火星子，踩着的金属废料全都变了形，在脚下吱呀乱响，他不断在往里爬。

“小意！小意！”

回应他的是一声闷响。

郯焱扒开板块塌陷的钢梁，看见祝心意蜷在夹缝里，左小腿被压在工字钢下，裤管浸透了血。

她额头都被撞破了，却还死死攥着一个防水袋。

“阿火……”声音气若游丝，“我……我路过看见这边起烟，就想进来看看。突然就有人从后头捂住我，把我拖了进来……我挣脱了但是……跑不动了……”

她双手有被尼龙扎带绑过的痕迹，嘴角有被撕下的胶带残胶。对面的砂轮间铁门门闩从外面反插着，门把上有新划的刮痕。

“别说了！”郯焱把撬棍塞进工字钢缝里，“撑住！我弄开它！”

“咔嚓——”

头顶传来金属撕裂的尖啸。

“你别动！”郯焱忽然抬头的瞬间，看到整面钢架的三角支撑有一道裂痕，焊点被人为割过，风一大，整个斜梁都在颤抖。

紧接着，这面钢架墙开始以慢动作倾倒，被火烧过的螺栓雨劈头盖脸砸下来。

他扑上去护住蜷缩着的女孩。

“阿火！！！！！”祝凯定赶到，但已经挤不进废堆里了。

根本来不及。

郯焱唯一来得及做的，就是像当初父母救自己一样，翻一个身把祝心意整个拖住，往还有一个身位的缝隙口推，使劲推。

火从纸箱底下舔出来一个小舌，哔哔啵啵吃着薄膜往上爬。

全世界只剩下耳鸣。

他的手臂已经发麻了。

“再忍一下。”却还在安抚着祝心意。

外面祝凯定的嘶吼声已经被模糊吞没。郯焱感觉有滚烫的东西砸在后背上，钢架的阴影铺天盖地全部压了下来，他拼尽最后的力气把小意推了出去，自己却被卡在工字钢和变形的钢板之间。

火焰已经烧到了裤脚，灼烧感从脚踝窜上来，他听见小意的哭喊声被揉碎，又听见了更为急促的脚步声。

缝口的火势被人挡住了。

嘶嘶的白雾扑了进来，灭火器被丢掉贴地翻滚。

这一刻，有个人影一脚踩上斜梁，肩顶住了钢筋，硬生生把那截钢梁抬了起来。

“抓住我。”熟悉的冷冽声线穿透耳鸣。

郯焱努力睁开眼睛，看见KC正半跪在废墟前，才帮他染黑的头发已经被热浪烧巻了，肩上的衣物也剥落下来，零零星星挂在胸前。

眼光无神，好像不认识自己了一样。

“别管我，先把小意救出去！”

“不管我们！你救救阿火！我先带小意出去！”祝凯定抱着祝心意朝棚门外跑远。

“撑住，钢架承重极限三十七秒。”KC还紧紧扣住工字钢的边缘，肌肉与钢筋的咬合声里，郯焱听到的，是正在发出如果是人类一定会痛苦万分的呻吟。

“出来。”可这人的声音还是很平和，“再来一点。抓住我的手。”

郯焱撑起身，将手伸进那道缝隙里，刚刚扣住KC的手心，就被对方另一手穿过腋下，将他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阿火，抱紧我。”他说。

郯焱此时此刻已经吼不出声音了，气管里全是吸入的烟味。

听着KC的话，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手不受控地抓紧对方，心跳加快。

他能听到自己心砰砰砰的跳着。

这是为何？

肾上腺素导致的吗？

一定是。

“心率上升，呼吸急促，缺氧导致不规则跳峰，先离开棚区。”KC此刻的声音开始失真。

“我没有！”哑着嗓子嚎了一声，倒不是心虚，就是有点没来由的感觉到羞耻。

但还是发现，对方的后颈接口正闪着刺目的红光，冷却液顺着脖颈往下淌，在火光照耀下像血一样。

在堆场彻底坍塌的轰鸣过程中，KC依靠着潜在本能，撞开燃烧的薄膜，避开掉落的废料，往棚外狂奔。

郯焱在他怀里能感觉到此刻KC的体温在急剧升高，而抱住自己的肘关节却始终都没有松开半分力道。

他只能拍着KC的背部示意他松一点，手掌心传来的温度感觉到他快烧起来了一样，那个烫度，好像是皮肤和接口熔成了一体。

刚冲出棚门，后身传来轰得一声，最后半面钢架彻底坍进火场，飞溅的金属碎片像暴雨般砸向空地。

一块半人高的强磁板，被气浪掀飞后直直射向他们。

“小心！”郯焱先看到，本能地去挡，被KC侧过身护在怀里，滚进了外缘的水泥地上。

尖锐的刺痛从KC胸口传来。强磁板贯穿了他的左胸，尖端从后背穿出半尺，吸附着周围的金属碎屑。

起身时，郯焱看到对方胸前的皮肤正在剥落，人类的血肉里露出底下银色的骨架，强磁板卡在肋骨状的机械结构间。

亲眼所见，骇人至极。

“KC？？？”郯焱颤抖着摸他的胸口，冷却液正顺着指缝滴下。

“快走。逆时针增压……风向变了。”

“别他妈说话了！”抑制不住吼道，郯焱这才发现自己脸上全是眼泪，可能是摔落过程中太痛了，生理性落泪。

他扯下外套盖住KC发烫和破损的部分：“你特么是不是傻啊？？你不是能修暖气吗？？你修修自己啊！

“磁板导电吗？你烧起来了知不知道啊！！”

KC的手指动了动，勉强勾住他的袖口。

“能源……过载保护。”他身上发光的细密电弧彻底暗了下去，“需要……重启。”

“重启需要什嘛！？”郯焱使劲儿摇晃着他的肩膀，“充电！？换电池！？你说啊！！！”

没有回答。

KC体内的电流正在传向强磁板，他顾不得许多。

“我给你弄出来！”

郯焱转身跑到KC身后，咬住牙踩死地面。磁板边缘锋利如刃，割得他手心血肉翻卷，血珠顺着指缝滴到了KC的身上。

“阿……火……”对方好像有所感应，也好像刚刚才苏醒意识。

郯焱闷哼一声，整个人被拽到踉跄，掌心的皮肤被磨到见骨，还在继续发力。

祝凯定在不远处检查着祝心意的瞳孔反射，一边又担心地查看郯焱这边的状况，他跑进废墟里，从翻倒的拖车后找到牵引带，是他前天刚换的加粗钢缆。

“我来拉，你手伤了不要再扯了！”他一把郯焱推开，将牵引带绕进磁板根部，转身往外扯。

顾不得问这是谁，为什么跟郯焱在一起了。眼下是处理好这三个伤者赶紧离开是非之地。

在机械摩擦声中，听见这机器人胸腔传来齿轮崩断的脆响。

“出来了！”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后，强磁板哐当落地，带起一串火星。

郯焱在前面扶着KC的身体，眼看他晃了晃，栽进自己怀里。

抹了把脸上的泪和血，感受着瘫软的这个人，一时不知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