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夏日，号称全球第一时尚街区的“龙京8区”人头攒动。年轻男女脱下繁复的春装，开始露出白花花的臂膀。

曲凌穿梭在这群“潮人”中，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生长的城市。

或者说，他第一次以“不是曲凌”的身份来看这个世界。

如果林蓉当年没有调换，那他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重复方小聪的轨迹？

盯着地上的石子，忽然间，他做了一个自己成年后未曾做过的动作，脚尖轻轻踢过去，石子咕噜咕噜滚下斜坡。

石子最终撞到一双发黄磨毛的帆布鞋，曲凌停住脚步，与那张苍老的面孔对上。

……是方忠。

林蓉私自调换了她和白雅丽的儿子，那么作为肇事者的丈夫，方忠知道吗？

“爸爸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这个冰柠茶和菠萝包。”

茶餐厅内，曲凌盯着眼前的小熊冰柠茶，脑海中忽地闪现那日桑晓乖巧咬着吸管的模样。

冰柠茶，那是方小聪喜欢的食物。

曲凌重新打量坐在对面的男人。方忠已年过半百，脸上爬满皱纹，比起林蓉，他经历过更多辛酸。

这个男人曾经也是曲家雇的花匠。曲凌对他的记忆，停留在少年时期的某天，他突然就辞职走了，丢下林蓉和方小聪。

至于是什么原因，他也不清楚。

但现在……曲凌正在用另一个身份看他。

以儿子的身份看待眼前这个满面慈爱的男人。

“我知道，你妈以前就没怎么带你出门。这些年，你确实不容易，这些爸都知道。”

方忠搭在桌面的双手绞着，喃喃道：“但是，曲家……凌少对你挺不错的。上回我听人说，你赌钱欠债，还拿了公司的钱去补。这是不对的，小聪，曲家真的对你很好！”

“从小到大，你跟凌少上同样的学校，吃的穿的都跟他一样。这辈子，你要知恩图报，不能想着做些害凌少的事。”

不行了。

曲凌猛地站起身，四目相对，他从那双浑浊的眼中看到恳求，方忠在恳求自己。

这……就是自己真正的亲生父亲？

见他反应这么大，方忠拉着他坐下，又从兜里摸出一张卡，放在他手心。

“这些年，你给爸的钱，爸都没敢花。还有加上我自己存着的，也不多，就十万块左右。小聪，你拿去还债吧。又或者，你跟爸一起走，离开曲家、离开龙京。”

离开龙京？

曲凌怔怔看着他，对方又道：“爸替你想过了，发生了这么多事，你继续留在曲家也没意思。你还年轻，又上过学，不如离开龙京，到别的地方去，重新开始。只要你不嫌爸爸没文化，上不了台面，爸愿意跟着你，照顾你。”

“天大地大，总有咱们父子容身之处的。”

老人浑浊的眼满怀期盼，曲凌看出，他说这番话是真心实意。知道自己的身世后，罕有的，他感到来自这人间的丝丝温情。

方忠他知道真相吗？他是因为愧疚在补偿“方小聪”，还是真的把“方小聪”当成亲儿子在疼爱？

曲凌定定看着他，忽然问道：“当年你为什么离开曲家？”

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方忠愣了会儿，才喃喃道：“因为我跟你妈妈吵架了。你妈妈的性子，你也知道的，她……总是嫌我这不好、那不好的。”

曲凌想起，当年他确实听方小聪讲过，方忠和林蓉经常吵架。正确来说，是林蓉单方面对方忠不满。林蓉性子好强，对上懦弱的丈夫，经常在他身上发泄情绪。

“小聪，你妈妈她是不会离开曲家的。所以你考虑下爸刚才的提议，好吗？”

曲凌无法对这样一个慈爱的父亲说个“不”字。他握紧拳头，猛地又站起身，直接将卡又放回方忠面前。

“……你的提议，我会好好考虑的。”

说罢，他一刻也不愿停留，转身就走。徒留方忠望着他的背影，脸上慢慢浮现愧疚神色。

“对不起，孩子。”

曲凌当然听不见，他快步走着。上回他还能以方小聪的样子，坦然地叫了声“爸”。

这次，他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

这个世界上，又会谁跟他一样，活了将近三十来年，结果父母另有其人？

特地与桑晓错开时间，曲凌踩着夜色回到曲家时，已经做好恢复身份的准备。

他相信桑晓，此刻他应该得手了。

照样翻墙入屋，曲凌脚刚落地，瞬间，几道强光从四面八方照来。

“抓住他。”

曲凌未曾反过来，双手已被人一左一右擒住。

黑影在强光中变得清晰。

竟是林蓉。

曲凌心里咯噔一下，刹那间，他想到了桑晓。

桑晓的境遇跟他相同。

林蓉让曲家两名帮工押着他，然后将他带到二楼的会客室。

桑晓坐在深紫色的丝绒沙发里，双手被粗麻绳缚在背后。

“我还不知道，家里竟然这种东西。”

曲凌这句嘲讽让坐在主位上的男人拢紧眉，他一个眼神，旁边帮工很快用同样的粗麻绳将曲凌的手绑住。

“林姨，不好意思，委屈小聪了。但是请你理解，现在是非常时期。”

“曲凌”说得客气，林蓉非但没为“方小聪”说情，甚至还振声赞同：“少爷，我懂的。其实是您心好，要是我，早就报警了。”

“小聪和我一块长大，我还是想跟他好好谈谈。”

“少爷……”

林蓉欲言又止，明显不想让少爷饶过自己的儿子。

要是在之前，曲凌或许还会奇怪，为何林蓉对亲生儿子这么绝情，现在嘛……

他看向方小聪的目光染上几分怜悯。

林蓉很快被请了出去，包括其他人。三十多平方的会客室，只余他们仨。

“要不是林姨找私家侦探去查，我还差点被你们骗了。”

方小聪抄起桌上的照片扔到曲凌面前，“原来，你们早就好上了。”

曲凌看着照片上的画面，这几张明显是从监控视频里截的，是他和桑晓，背景恰好就是上回那个情侣酒店。

那晚，他们花了80块钱住的钟点房。

“你们早就上过床了。到江老那里，也是你筹谋的对吧？”

曲凌冷眼盯着他，并没开口。

方小聪冷眼瞥过旁边一言不发的漂亮青年。

“至于你，罗桑晓，你演技可真好，还说你和他半点关系都没？”

他走到桑晓背后，使劲掰开他的手，目光又冷了几分。

“你没中蛊。”

桑晓的手心，已经没了那朵桃花印记。

意识到这几日都被他骗了，方小聪微眯起眼，当场就扬起手，巴掌即将落下时——

“住手，方小聪！”

曲凌猛地喊住他。

“你不许动他。我已经知道你在我身上下了替身蛊，也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看着自己的脸露出错愕的表情，沉着声道：“我听到林姨在我妈墓前说的话，当年，是她在医院换了我和你。”

“你才是曲家的孩子。”

方小聪缓缓放下手，转而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他看曲凌的目光仿佛腊月寒雪，冻得化不开。

“你知道了……呵，呵呵……”

忽然间，他低低笑出声。下一秒，他直接攥紧曲凌的衣领，俊美的面容刹那间变得扭曲。

“曲凌，你终于知道了。”

“你知不知道，我很多次在猜，你要是知道真相，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愧疚？懊悔？”

他骤然发力将曲凌扔到地，又一脚踩在他背上，脸上写满恨意：“可我没想到，你居然会这么冷静地说出这些话？”

“曲凌，你是个小偷。你和林蓉那个贱女人，偷了我的人生，你们这些贱人，应该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地向我道歉，而不是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低吼着这些话的同时，手工定制的皮鞋又重重踩了曲凌的背。

曲凌闷哼一声，咬牙答道：

“这件事不是我的错。”

闻言，方小聪冷笑，脚下更是用力踩。

“不是你的错？曲凌，你当了多少年风光的大少爷，我就替你拎了多少年的包。这多年来，你吃的、穿的哪样不是抢了我的？啊？”

“方小聪！这些年来，你吃的、穿的哪样不和我一样？”曲凌低吼回去。

屋内霎时静了下来。

自己的脸抖着嘴角，眼睛因激动而布满血丝，却像找不出话来反驳他。

脚上的力道消失，方小聪收回脚，重重往后退了几步，又跌坐进沙发。此刻他喉头滚了滚，看向曾经自己的脸，不止有恨，同时涌上更多复杂情绪。

“曲凌，你曾经对我很好。”

他抹了下自己的脸，勾起嘲讽的笑：“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我不知道自己被人换了，其实我愿意当你一辈子的狗。”

“方小聪，我从来没把你当成——”

“事实就是这样！佣人的儿子永远都是佣人。”方小聪低低笑道：“林蓉那个贱女人，从小就不断跟我说，你是少爷，我是佣人，我生来就是伺候你的。”

“所以一直以来，我都告诉自己，你是尊贵的少爷，你对我那么好，我理应报答你。当你的秘书，当你的影子，当你的狗都是应该的。”

“但是突然有一天，上天突然告诉我，原来我不是佣人，我是少爷。”

他指着趴伏在地上的“自己”：“你才是林蓉的儿子，该伺候少爷的是你，是你才对！”

这时，一道清冷的嗓音横/插进来，竟是一直未曾出声的桑晓。

“方小聪，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下替身蛊？”

桑晓盯着他，之前的单纯不复存在，此刻他那张漂亮的脸只剩探究……与冷漠。

“你完全可以拿着那份报告，告诉所有人，你才是曲家的儿子。”

“我没那么蠢。”方小聪嗤笑道：“曲凌是世纪集团的董事长，他在公司那么多年，就算我拿出报告证明，他会把世纪集团还给我吗？”

“还有，那些股东个个都相信他，他们会承认那份报告？公司底下的那些人，会心甘情愿跟我吗？”

“有了这替身蛊多好呀，方小聪成了曲凌，曲凌成了方小聪。”

他张开双手，宛若掌控世界的神：“假少爷变回真佣人，假佣人成了真少爷。”

“你不觉得，这才是最完美的结局吗？”

桑晓眼中掠过精光：“那，谁给你的替身蛊？”

方小聪忽然不说话了。

他踱步来到桑晓前面，伸手捏起他的下颌，饶有兴致欣赏这张脸：“罗桑晓，你懂蛊是吗？我不知道，那个桃花蛊你是怎么解的。但是，你别想着从我这里套话。”

“你想帮曲凌，呵，可惜了，你没那个能耐。”

摆弄起桑晓漂亮的脸蛋，方小聪啧啧道：“其实我挺喜欢你的。你若是乖乖的，看在你之前让我那么满意的份上，我也不是不能——”

“方小聪。”被缚住双手的曲凌以一种极其艰难的方式爬起来，“你放了他，我与你之间的事，别牵扯到他。”

“哟？心疼了？”方小聪见状，非但没放开身边的美人，反而将他搂进怀里，以炫耀的姿态说道：“你之前不是讨厌他吗？算起来，他都跟我上过两次床了，曲凌，这样的货色你还要？”

曲凌的视线紧紧粘在他怀里的桑晓，他露出笑，明显在安抚对方：

“方小聪，放了他。我可以跟你做个交易。”

方小聪挑了挑眉：“什么交易？”

“只要你放了他，我愿意签股份赠予书，将我名下世纪集团全部股份都给你。”

曲凌沉声说道：“你下替身蛊，无非是担心那份DNA报告我不承认，或者是有人会质疑你。我可以签了股份转赠书，让‘方小聪’合法拥有整个世纪集团。”

方小聪静默数秒，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曲凌，你现在的脑子也不灵光了呀。”

“让‘方小聪’合法拥有整个世纪集团？”他停住笑，阴恻恻说道：“你就是方小聪。你是不是想着签完合同，然后再解开这替身蛊，好恢复身份合理夺回世纪集团？”

“作梦！”

曲凌握紧拳头：“我没这么想。你也学过法，应该知道只要我签了股份赠予书，就算你公告那份DNA报告，我变成了方伯和林姨的儿子，世纪集团也跟我没半点关系。”

方小聪看着他，神色陡然变得复杂：“你真的愿意？”

曲凌对上桑晓的眸，刹那间，他感觉自己的心平稳又安定。

“只要你放了他，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