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一定要追责二哥，至少……不要把过错都丢给他。”

鄢岁棠抱着胳膊，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地宫的由来，我也不很清楚。”梅珏低着头，陈述道，“我只知道，在棠棠你回莲城之前，我就被二哥带到了这里。每天都有人过来送饭，但二哥很少来看我，他只说过一次‘一切都是为了大业’。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放我出去，我也问过，我好歹是王爷，就这么失踪了，小五总会发现的……”

秉欢皱眉问：“你这么早就被关进来，外边的恭王可是近几日还在活动。”

“是。”梅珏再次握上冰冷的铁门，笑容沁出一丝苦涩，“就像阿燃会帮我们代写作业，外边自然也有人在代替我。”

鄢岁棠顿觉悚然：“谁在代替你？”

“……共处久了，阿燃代写的作业都能以假乱真。更何况是我和二哥呢？”

更何况是这对双生子呢？

梅珥狡黠，所以梅妩才需要将他驱逐到山中行宫才能稍微安心。

而梅珏驽钝，生性单纯，非常适合作为制衡梅珥的把柄，梅妩一直将他留在莲城仔细照顾，一方面是出于骨肉亲情，一方面也是考虑到梅珥的情绪。

——可谁会想到，梅珥居然不惜监禁他以前一根汗毛都不舍得伤害的弟弟，也要在天女脚下偷天换日，和梅妩一派抵死抗衡。

就为了迎废太子回都吗？

秉欢注意到鄢岁棠的异常，安抚似的拍拍她：“皇帝身边有羽林军呢，别担心。”

“……”想到羽林军统领是曾经背刺梅琮的岑素逢，鄢岁棠有气无力地拂开他的手，“更担心了。”

直至今日，她也不曾说出自己在那片雪山里亲眼看到了什么。

对梅妩不能说、对柳君颐不能说、对其他人就更不能说了。

“秉欢，我们得想个法子把梅珏带走。”鄢岁棠长吐一口气，振作精神，“虽然我还是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对老师动手，但有梅珏这个证人在，我会第一时间上奏陛下，静王和崔奉行一个都逃不掉。”

秉欢却笑，侧了侧脸，冲梅珏抬抬下巴：“恭王殿下答应做你的证人了？”

鄢岁棠微愣，理所当然地回应：“这不废话吗？小珏他当然——”她一边说着，一边看向梅珏，后者微低着头，看不见神色，“……小珏？”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律法当前，大义灭亲也是最正当不过的选择。

鄢岁棠迟疑片刻，才察觉到梅珏的沉默有些不合时宜：“小珏，你该不会还想包庇静王吧？”

“……棠棠，我没读过《大永律》。二哥他……会被判处怎样的刑罚？”

“这要看我们调查的程度。如果小珏你愿意作证，那静王至少已经犯下残害皇室，绑架、监禁朝廷重臣的罪行。此外，我在静王府里发现了超出规定数额的箭矢，所以他还有私藏兵器一罪。”

鄢岁棠顿了顿，继续细数：“再假设他的动机真的是扶持废太子，那么就还有谋逆篡位，意图造反的死罪。”

梅珏愣愣地坐着，随着她的话音，脸色一点一点变得惨白。

“至轻，不睦不义，剥去皇族服制，贬为庶人。至重……”鄢岁棠轻声道，“意图谋反，当是车裂。”

闻言，梅珏闭上了眼。

意识到亲自作证，逼死自己的双生哥哥确然相当残忍，鄢岁棠一时说不出话。

她在战场见多了生死，所以对《大永律》里的刑罚已经鲜有触动。但梅妩登基时为平怨声，一口气处死过许多大放厥词的朝臣书生，为了帮助梅妩立威，鄢岁棠也曾多次监督刑场，维护秩序。

死刑犯的亲属总会在刑场边哭得痛不欲生，仅仅为了收殓尸首，他们甚至不惜散尽家财行贿刑部。

倘若梅珥死了……

“我会死的。”梅珏说。

“可即使我追到黄泉路上，二哥也一定恨死我了……”梅珏弓下腰，高大的身体佝偻着，他痛苦地抱着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二哥已经恨我了，二哥不想死，我也不想死，但如果二哥不在了，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鄢岁棠急忙安抚：“梅珏，你不要想这么多。我可以不追究他绑架我的事，我还会劝陛下从轻发落，谋逆之事可以推给废太子，只要我们能够证实梅珥也是被废太子教唆，梅珥或许还能逃过死刑。”

似乎是被鄢岁棠说得意动，梅珏的动作停了一会儿。

他小声问：“那你是为什么被绑架的？”

鄢岁棠：“……”

秉欢替她回答：“是和某个美人一起查案子哦——是吧？”

鄢岁棠逼迫自己忽略秉欢酸不溜秋的语气：“我和同僚在查一桩科举舞弊案，有人假借那位同僚之名，将我骗到了静王府。然后用崔奉行擅长的机关陷阱设计了我，把我迷晕后带到这里。”

梅珏问：“二哥和这桩案子也有关系吗？”

“……我没往他的方向查，但不确定另外一人有没有查到静王头上。”

秉欢又是冷笑：“鄢大人哪有时间查案，心思都放在莲华山上和未婚夫卿卿我我了。”

鄢岁棠：“………”

鄢岁棠忍无可忍：“是前未婚夫，没有卿卿我我。”

梅珏一合手掌，恍然大悟：“他在吃醋诶。”

这回轮到秉欢沉默了。

-

接着，鄢岁棠简单介绍了“同僚”岑既明的基本情况，并且拍胸膛保证不会把这次的发现告知岑既明。

尽管在听说岑既明“刑部侍郎”的职位时，梅珏颇有几分惊恐，但得到鄢岁棠的保证，梅珏总算镇静下来，梳理起两人的交易内容。

“只要我和你们离开，证明外边的恭王不是本人，棠棠就放弃追究自己的绑架，也不会把二哥的事告诉刑部侍郎，还会帮忙劝小五不要追究二哥的谋逆未遂，”梅珏的眼睛亮晶晶的，“是这样吧？”

鄢岁棠无言片刻，听上去只感觉她真是吃了天大的亏。

“你还要告诉陛下，是静王软禁了你。”

梅珏立即摇头：“不行，囚禁皇室也是死罪，这个我知道的。”

三人又陷入短暂的僵持，鄢岁棠实在头痛，她一直知道梅珏对梅珥情深义重，但完全没想过这感情能深厚到甘愿包庇伤害自己的罪人。

莫非这是什么双胞胎才懂的深情厚谊吗？

不理解，太不理解，她只知道鄢岁蘅要是敢跟她豪横，她都不等报官，当场就能翻着《大永律》跟鄢岁蘅一条一条算账。

倒是秉欢抻了一个懒腰，打个呵欠：“那就别管他了，咱们自己走吧。”

“……嗯？”

“反正静王会给他送饭，外边暑热，地宫还凉快。”秉欢撇嘴道，“再耽搁下去，我俩可没有静王送饭。”

鄢岁棠动动嘴唇，居然对他的提议有点意动。

——但当然不可能。

她和梅珏也是六载同窗，在她说自己要成为大永第一将军的时候，除了梅琮梅妩，只有梅珏跟着振臂高呼支持她。

虽然不排除梅珏只是脑子太笨，不能理解女性在这个时代的弱势地位。

……真是烦死了。

“出征前，柳燃答应我照顾陛下，崔奉行骂我自寻死路，废太子和静王没有多说什么，但我知道兰皇后领了废太子的命令，亲自去过后勤督查兵造。”鄢岁棠停了一会儿，问，“梅珏，你记得你当时说了什么吗？”

梅珏眨眨眼睛，翘起唇角：“我说，我会每天都把你的弟子剑擦得很亮很亮，等棠棠凯旋，我们要一起打猎，我要猎一头老虎，给二哥做冬衣……不过二哥说有违礼制，所以我把目标改成野狐了。”

“………”

秉欢啧一声，独自转身往来路走：“……好，好，你们继续谈心，小爷我听着牙酸，就不奉陪了。”

鄢岁棠愣了半晌，扬声唤他：“怎么了这是？喂，秉欢？秉欢——？”

秉欢没有回应，不多时便转了个弯，身影彻底看不见了。

鄢岁棠无奈地耸耸肩，转而研究起铁门的密锁。

片刻，身后响起了秉欢捶墙的动静。鄢岁棠只能苦笑。

她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把梅珏带离此地。而秉欢无非是小孩脾气，可能是插不进话，觉得受了冷落，等他自己逛游一圈自然就会冷静下来，她再过去哄上几句就好。

梅珏便认认真真地看她摆弄门锁：“不去追他吗？”

鄢岁棠头也不抬：“地宫是圆的，总会再遇上。”

“但我感觉他对地宫很熟悉，他会不会直接就出去了？”

“不会，他能熟悉什么，跟我一样是才被抓进来的……”

梅珏说：“可是，我已经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了。”

鄢岁棠握着门锁的手忽而一停，她竖起耳朵，静心听了数息之久。

……真的没有。

她和秉欢在甬道时是能听到梅珏的动静的，可是这才几句话的功夫，他们就完全听不到秉欢的脚步和呼吸了。

是遇到什么陷阱了吗？

鄢岁棠蓦然惊出一身冷汗，撂下门锁，转身便想循着秉欢的方向摸索过去。

却听梅珏说：“棠棠，其实在被抓进来之前我就知道地宫的存在。而且，逍逍也知道这里。”

他轻声补充：“我听到你们说岑家了，虽然我也觉得你们被绑架应该和岑家没有关系，但是……”

“岑家人可能真的知道这座地宫哦？”

鄢岁棠的脚步停住了。

忽然间，她感觉自己置身悬崖铁锁，仿佛一不经意，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笨蛋老同学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