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已升至中天,寺人在外轻声问道:“公女可要用些茶点?”
姬姝摇头,寺人退下。侍女矜已在书案旁沉沉睡去,四周一片静谧。
姬姝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信步漫游,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北室。
北室十分寂静,透过半开的窗棂,她又看到了那个男子,秦质子稷,他正专注地整理着案前堆积如山的竹简。
此刻又来了一人,捧着一个陶罐来到他身侧,看样子是给他打帮手的。但见来人目如清泉,鼻梁直而清秀,唇若含丹。
那人将软布浸到陶罐中,而后拧干,含笑递给赢稷,颊边一对梨涡浅现,随后乖巧侍立一旁。
赢稷接过,细细擦拭书简,待拭完,又递还回去,二人分工协作,一直重复着。
姬姝立在廊上观之许久,觉二人非是在清洁竹简,不禁好奇询问道:“君等何为?”
嬴稷闻声,停手抬眸。他目光深邃,穿透重重光影,落在姬姝身上。
窗外正立着一少女,正是前几日出现过的那个女子。之前远观未见其貌,今日近观,方识其貌。少女年若及笄,容色却已殊丽,特别是那双桃眸,娇艳明亮。
身侧那清秀少年看清来人后低声附耳说了几句。
片刻后,赢稷起身,微一颔首:“卫公女安。”
姬姝还礼:“秦公子安。”
“此乃椒水,可驱虫防蠹。”他抬手示那陶罐,从容却疏离道。
原是如此,姬姝略一颔首,眸中了然。
“公子,奴去备些茶点?”
赢稷先是沉默,姬姝以为他不欢迎自己的到来,正要找个说辞离开,那人却又颔首。那清秀少年面朝姬姝善意一笑,随即退下。
姬姝无意久立廊下干站着,随即移步室内。目光掠过室内,案几上堆叠着不少竹简还未整理。她正欲往后面书架而去,行至书案旁,几捆竹简忽然滑落,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微怔,而后俯身捡起,将竹简一一放回原位。
“多谢。”一道疏离的低沉声音自身侧传来。
姬姝侧首朝他看去,莞尔:“举手之劳。”
随即,她瞥见书案上摆放着几方色泽乌黑的石块,形状颇似侍女矜每日为她画眉所用的黛石,色似乎更雅正,遂不由问道:“这是何物?”
嬴稷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淡声道:“楚石黛。”
姬姝挑眉,颇感兴趣。
赢稷会意,拈起一块未使用的新黛,置于一匣中推过:“公女既见之欣喜,此物予公女。”
“承蒙厚意,然无功不受禄,姝实不敢受。”姬姝确实喜爱那石黛的颜色,然非功不受,终是未敢白取。
“公女适才援手,此物合该赠予公女,以此相酬捡简之劳,如此,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
此人说话,真是泾渭分明,甚至寡淡。
既如此,那便收了。
“如此,多谢公子。”姬姝伸手接过,遂转身径直往后面的书架而去。
你不想理我,我也并不想跟你说话。姬姝心中腹诽道。
正此时,先前那名小厮端着茶点进来,脸上带着笑意,朗声道:“公女,请用点心。这是我们秦国独有的糕点,奴刚做的。”
姬姝微微挑眉,问道:“你也是秦人?”
小厮笑着颔首:“是的,奴名风。奴的娘是秦人,这糕点也是她教我做的,以前我们随公子一起入燕,不过她五年前病逝了,奴才自小便跟着我家公子。今年刚满十四,比我们公子小四岁哩。”
看来比自己小,姬姝心道。她又瞥了一眼赢稷,他也就比自己大两岁,装得那么老成。
姬姝低头看了眼他端来的茶点,精致小巧,摆盘颇为用心,显然出自巧手。心下暗忖,虽是男子,倒是个灵巧机敏的,性子也颇为活络,不像他家公子。
风笑盈盈地站在那里,眼中带着几分期待,似乎希望姬姝能尝上一口。
姬姝微微一笑,并未伸手。
这世间最难揣测的,莫过于人心。
此子,看似纯良无害,但若不留个心眼,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燕国此时正与卫国联盟,秦除她,引发燕卫之战,甚至将宋拉扯进来,并非不可能。
姬姝垂下眼眸,掩去眼底复杂情绪,看向那点心,依旧维持着温和的笑意:“手艺不错。”
风闻言,笑得更灿烂了一些。
“秦点精良,姝心领之。然素闻无功者不受禄,姝愧无物堪酬。”
闻言,风疑惑看向赢稷处。
赢稷本垂眸继续专心处理书简,闻言一顿,而后继续。
“不必相酬,这些点心不值钱的。”风赶紧道。
“方才我已用过些汤饼,此刻腹中未空,点心之美意,你家公子理简费神,正该多用些才是。”姬姝莞尔道。
风似乎有些意外,却也没多说什么,恭敬递到赢稷处。
姬姝随手从书架上取了几卷竹简,在最后面的书案前坐下,静静翻阅,与那二人再不相扰。日影在窗棂间缓缓游移,洒落下的光斑亦随之流转变幻,无声地跳跃着。
日头渐渐西斜,几缕余晖透过雕花窗棂,洒落在案几上。一切似停止了,沉静得令人恍惚。
姬姝渐觉疲乏,微微侧首,望向窗台前那两人,二人仍专注于修补书简,似乎沉浸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她起身,欲出去走走活动活动,透透气,并未打扰那二人,直行而出。
而后,一声惊叫传来。
赢稷抬头,只见那少女折而复返,疾奔入内,云鬓微乱,履裾生风。
“有刺客!”她急声道。
话音未落,两道黑影已追袭而至,皆黑衣蒙面。
“我乃卫公之女,尔等伤我,卫侯定不饶你们。”少女强自镇定,扬声示威道。
那两名刺客却并未看她,而是看着她身后的赢稷。
姬姝心下稍安,原是冲他来的。
既如此,不若趁他们缠斗时悄悄脱身。
姬姝又望了一眼赢稷,她深知为质孤苦,一会逃出去了给他搬救兵吧,姬姝心里如此想道。
寒光乍现,刚放下戒备的姬姝,看到两柄青铜剑竟直朝自己而来,她急忙侧身避过。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两个刺客,为什么对她动手?
刺客不容她细思,已再次袭来,寒光再现,姬姝心中哀嚎:嗟乎!莫非今日便要命丧于此?她还未及笄,岂能命丧于此!
幸而往日学过一些防身之术,姬姝再次避过。
余光瞥见那二人,竟仍作壁上观,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姬姝不由气结。也是,她们原本就非生死之交。
她忽然想起那刺客进来时与赢稷对视,一个骇人的念头本能升起:那刺客不会是他找来的吧?
是因她下午对他出言不逊,他怀恨在心找来两个刺客报复她吗?姬姝大脑快速理清思绪着。
就在刺客再次举剑朝她时,赢稷突然出手,与那二人缠打在一起。
看来不是他所为。
姬姝屏着气,目随着他,心中暗助之。
但见他身形微侧,让过当先刺客的凌厉直刺,剑刃贴着玄色衣袍刺过。而后他手腕一翻,反手掣剑,左手扣住那刺客持剑的手腕,顺势向内一折。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刺客的闷哼,青铜剑已易其主。
那被夺了兵刃的黑衣人后退两步,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僵立着,一时竟忘了动作。身侧另一执剑刺客看不下去,怒其不争,轻踹其一脚让他闪后面去。
让我来!第二位刺客眼神一厉,剑尖直攻赢稷心口,攻势更是狠辣。
赢稷此次不避反进,手握着刚刚夺来的青铜剑,直击而去,格开对方兵刃,两剑相撞,迸出一串刺耳的交鸣。
那刺客忽觉虎口一麻,剑身似被一股劲力带偏。他还未来得及变招,赢稷的剑已沿着他的剑身疾速滑下,欲削其握剑的手指!
刺客大惊,若不撒手,五指难保!他本能地快速松手后撤。
然而赢稷此招竟是虚晃,他另一只手出其不意,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重拍在刺客的胸膛之上!
“嘭”的一声闷响,伴随着似骨裂声。那刺客如遭重击,整个人被拍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廊下,口吐出一口鲜血。
另一名刚被夺了剑的黑衣人,眼见同伴被拍飞出去,惊得目瞪口呆。他十分有眼力见,知难而退,当即纵身而出,扶起倒地同伴。
二人相视,俱知今日已讨不得好,当即足下发力,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宫墙之外,身手迅捷,似对这宫廷路径及结构颇为熟稔。
姬姝亦对赢稷的身手心下叹服,早闻秦人骁勇善战,想不到秦质子身手竟如此了得。
“蒙公子相救。”姬姝看向赢稷,他并没有去追那二人,而是拿起那青铜剑细看之。
“非独救汝,亦为自全。”
姬姝扬了扬眉,抬眸看他问:“此言何解?”
“这些人是想杀你,嫁祸于我。”
姬姝微微一怔,垂眸蹙眉思他这话的意思。
“若你在燕国出了事,卫国定要问责。燕国也不会背这个罪名,而你恰与我在一处,秦国正处其中,必推秦顶罪。”
姬姝抬眸,对上他的眼眸,深邃如夜。
“公女出行宜增侍卫,日后多加防范。”
姬姝浅笑,道:“姝谨受教。”
“公女尽早回去为好。”
即下逐客令,姬姝遂行礼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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