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济医院的警报声如同垂死巨兽的哀嚎,撕裂了上海滩夜的虚伪宁静。苏云岫如同受惊的狸猫,在混乱的人群和刺耳的鸣响中穿梭。她丢弃了那身显眼的护工服,脸上精心涂抹的灰垢被汗水冲开,露出底下苍白的肤色,散乱的头发粘在额角,模样狼狈不堪,却也恰好融入了一群因“火警”而惊慌失措、从病房里逃出的病患和家属之中。
她不敢回头,拼命向着记忆中医院侧后方的那个垃圾处理通道跑去。那是沈曼笙事先提到过的、可能未被严密看守的出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左肩旧伤在奔跑牵扯下发出灼热的抗议,但她浑然不顾。脑海中反复闪现着301房间里林晚那绝望的背影、特务凶狠的眼神、沈曼笙决然引开追兵的背影……还有那瓶摔碎的酒精和爆发的混乱。
混乱……混乱能掩护她,但能掩护沈曼笙吗?能阻止“惊蛰”暴露吗?还是会将一切都推向更危险的深渊?
通道口就在前方!幸运的是,或许是因为大部分守卫力量都被吸引到了主楼区和西药库方向,这个肮脏偏僻的出口竟然只有一个穿着医院保安制服的老头,正伸着脖子茫然地望着主楼方向的骚动,嘴里嘟囔着什么。
苏云岫趁其不备,猛地从阴影中冲出,用尽全身力气撞开那扇虚掩的铁栅栏门,跌入外面堆满废弃床单和医疗垃圾的小巷!
冰冷的夜空气瞬间涌入肺腑,带着自由的味道,却也充满了未知的危险。她不敢停留,甚至来不及辨别方向,沿着小巷玩命地狂奔,直到肺叶如同撕裂般疼痛,才敢扶着一个满是苔藓的墙角,剧烈地喘息,回头张望。
医院方向的喧嚣似乎遥远了一些,并没有人立刻追来。暂时……安全了?
巨大的虚脱感瞬间袭来,她几乎要软倒在地。但沈曼笙生死未卜的担忧和获取的情报像一根尖刺,狠狠扎着她疲惫的神经。她必须立刻回去!回到葛妈的小楼!把消息告诉小顾!
她强迫自己辨认方向。幸好,仁济医院位于法租界西区,而葛妈的小楼在老城厢边缘,距离虽不近,但大致方位她还记得。她不敢走大路,只能凭借模糊的记忆和星斗方位,在迷宫般的里弄小巷中穿行。
夜更深了。街面上戒严的巡逻队似乎增加了频次,远处偶尔传来零星的枪声和狗吠,不知是针对医院的骚乱,还是金圆券崩溃引发的又一场抢米或抗议风波。这座巨大的城市仿佛一个脓疮,正在夜色下无声地溃烂、发酵。苏云岫如同惊弓之鸟,每一次脚步声、每一次远处的车灯闪烁,都让她心惊肉跳,迅速躲入阴影。
她绕了远路,花了比来时多一倍的时间,才终于接近了那片熟悉的、破败的街区。远远望见葛妈小楼那模糊的轮廓依旧沉默地矗立在黑暗中,周围似乎并无异状,她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了一丝。
她极其谨慎地绕到小楼后巷,仔细观察了足足十几分钟,确认没有埋伏和眼线后,才用他和沈曼笙约定的、模仿野猫的叫声,极轻地叩响了后门。
门几乎是立刻被拉开一条缝。小顾紧张而焦急的脸出现在后面,看到是她一个人,眼中瞬间闪过巨大的失望和担忧,但还是迅速将她拉了进去,重新闩好门。
“曼笙姐呢?!”小顾急声问,声音嘶哑。
苏云岫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烈喘息着,摇了摇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哽咽着将医院里的惊魂经历快速说了一遍。
小顾听完,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妈的!”他眼中充满了血丝和无力感。沈曼笙凶多吉少,而他们得到的,只是一个更加令人绝望的确认。
“但是……我们确认了林晚的位置,也知道了他们的阴谋!”苏云岫抹去眼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神重新变得锐利,“我们必须把消息传出去!警告‘惊蛰’!”
“怎么传?我们现在根本……”小顾颓然道。
“一定有办法!钱老一定还留下了什么!”苏云岫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个已经被翻找过一遍的铁皮盒子。她不甘心地走过去,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床上,一件件仔细地重新检查。报纸碎片、照片、口红、碎布头……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泛黄的集体照上。照片背景是仁济医院的庭院,角落里那个“仁济”的招牌……她之前注意力都在招牌上,此刻却忽然发现,照片里那些模糊的人像中,有一个站在角落、戴着口罩、只露出额头和眼睛的男护士的身影,他的胸口铭牌似乎有一个极细微的、不同于他人的标记,像是一个小小的、模糊的闪电形状?还是只是相片污损?
而这个人的身形轮廓……她猛地拿起那块藏青色的碎布头!这颜色……不正是仁济医院部分资深男护士或杂工制服的颜色吗?还有那半根口红……红色……是否代表……危险?或者……血液?
一个更大胆的念头闯入她的脑海:钱老留下的,不仅仅是“仁济医院西药库”这个地点线索!他可能还在暗示“惊蛰”的身份!这个照片里不起眼的、铭牌有特殊标记的男人,这个穿着藏青色制服的人,很可能就是“惊蛰”本人?!或者与他有直接关联!
而那半根口红……是警告?警告“惊蛰”正处于极度危险之中?!
这个发现让苏云岫浑身战栗!如果她的猜测是真的,那么“惊蛰”此刻就在仁济医院!而且可能因为林晚的被捕和西药库的陷阱,已经处于暴露的边缘!
必须立刻警告他!
可是,如何联系?如何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将一个如此复杂而危险的警告传递给一个根本不知道是谁、在哪里的人?
“电台……那个收音机……还能收到信号吗?”苏云岫急切地问小顾。这是他们目前唯一可能对外联系的工具,尽管希望渺茫。
小顾摇摇头:“试过了,干扰太强,那个呼号再没出现过……而且,就算收到,我们怎么发送?怎么确保‘惊蛰’能收到?上级已经命令隔离……”
绝望再次如同潮水般涌来。拥有情报却无法传递,如同手握救命良方却困于孤岛。
就在两人一筹莫展之际,里间突然传来一声极其微弱、沙哑的呻吟。
是老曲!他醒了!
两人立刻冲进里间。葛妈正小心地用勺子给老曲喂一点温水。老曲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眼神涣散而痛苦,但似乎恢复了一丝意识。
“老曲!老曲!你能听见吗?”苏云岫扑到床边,压低声音急切地问。
老曲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焦距艰难地对准苏云岫,嘴唇翕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仁……济……”
“仁济医院!我们知道!林晚在三楼特需病房!西药库有埋伏!”苏云岫快速说道,“老曲,‘惊蛰’是不是在医院?怎么才能警告他?!”
老曲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眼中闪过一丝急切的光芒,他艰难地抬起颤抖的手指,指向自己的耳朵,然后又指了指窗外,最后做出一个写字的动作,便再次力竭,昏睡过去。
手指耳朵……听?窗外?写字?
这是什么意思?苏云岫和小顾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葛妈却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声道:“他是不是说……‘听风者’?”
“听风者?”苏云岫和小顾同时看向葛妈。
“老曲以前喝多的时候,好像迷迷糊糊提起过……说钱先生手下有个‘听风者’,不是靠电台,是靠……靠别的法子听天上的声音……传话……”葛妈努力回忆着,语焉不详。
不是电台?靠别的法子听天上的声音?这听起来太玄乎了!
然而,苏云岫却猛地想起了什么!她记得以前偶尔听钱益民和江砚舟闲聊时,提起过抗战时期,因为电台紧缺且容易被侦测,有时会利用一种极其古老而隐蔽的方式传递简短信息——利用上海滩上空定时经过的固定航线商业航班!飞机的引擎轰鸣声在一定区域内可以被听到,通过记录特定时间段内飞机经过的次数、甚至引擎声音的某种特定模式,来传递预先约定好的极简代码!
难道……这个“听风者”,就是负责监听航班信号的人?!而老曲指向窗外和写字的意思,是让他们把要传递的信息写下来,通过“听风者”用这种方式发出去?!而“惊蛰”也知道这种联系方式,会在特定时间地点接收?!
这个猜测如同黑暗中劈开的一道闪电!虽然匪夷所思,但在这绝境之下,却是唯一能解释得通、且有一线希望的方法!
“葛妈!老曲有没有说……那个‘听风者’通常在哪里‘听风’?怎么联系?”苏云岫急切地问。
葛妈茫然地摇了摇头:“这……他就没细说了……好像……好像提过一句……说在‘钟声能传到的地方’……”
钟声能传到的地方?上海滩钟声很多……海关大楼?教堂?学校?
范围太大了!而且他们根本不知道联系暗号和具体的航班时间!
希望刚刚燃起,又变得渺茫。
“等等……”小顾忽然开口,眼神锐利起来,“钟声……航班……我记得……钱老以前给过我一个废弃的笔记本,里面有些乱七八糟的符号和数字……我当时没在意……”他立刻走到角落,在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翻找起来。
很快,他找出一个边缘破损、纸页发黄的硬皮小本子。快速翻动,里面果然记录着一些奇怪的符号、看似无意义的数字组合,还有手绘的简易地图和航线图!
其中一页,画着一个教堂的尖顶(旁边标注“圣三一”),下面写着一串数字:“2140, 3L, 2S”。另一页,画着外滩海关大楼的钟楼,旁边写着:“1030, 1L, 4S”。还有一页,画着虹口方向,旁边写着:“异常勿用”。
“L”和“S”?Long(长)和Short(短)?是代表引擎声音的长短模式?数字是时间?2140就是晚上九点四十?1030是上午十点半?
“圣三一教堂……外滩海关大楼……这些都是钟声能清晰传到的地方!”苏云岫激动起来,“这很可能就是‘听风者’使用的密码本和接收点记录!”
那么,“惊蛰”也必然知道对应的解读方式!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将“雀危,钓惊蛰,仁济301,西药库伏”这个信息,转换成这种特定的、基于飞机引擎声的密码?并且要知道下一次“听风者”会在何时何地“发送”信号!
他们无法破解完整的密码本,但或许……可以尝试最直接的办法!
“下一个记录的时间点是哪个?”苏云岫急切地问。
小顾快速翻看:“晚上九点四十……圣三一教堂……已经过了!下一个是……明天上午十点半,外滩海关大楼钟楼附近!”
上午十点半!外滩!那里人多眼杂,但也相对容易隐蔽!
“我们不能破解密码,但我们可以直接去外滩!找到那个‘听风者’!或者……我们直接在那个时候,用最大的声音,喊出我们要传递的话!”苏云岫眼中闪烁着破釜沉舟的光芒。虽然冒险,但这是唯一能想到的、可能让信息被“惊蛰”或他的联络人接收到的办法!
“太危险了!外滩现在肯定是特务重点监控的地方!而且你怎么知道谁才是‘听风者’?”小顾反对。
“不知道!但必须试一试!”苏云岪语气决绝,“这是最后的机会!否则‘惊蛰’暴露,林晚……还有七爷……一切都完了!”她看了一眼床上昏迷的老曲和窗外漆黑的夜,“我们必须赌一把!”
小顾看着苏云岫眼中那股不容置疑的决绝,知道自己无法改变她的决定。他沉默了片刻,重重点头:“好!我去!我跑得快,目标小些。”
“不,这次我去。”苏云岫摇头,眼神异常平静,“你留下照顾老曲和葛妈。而且……如果这是陷阱,或者我回不来,你需要继续想办法。你的任务更重。”
她不再给小顾反驳的机会,拿起那个笔记本,仔细看着外滩海关大楼的那一页,将时间、地点、以及那串“1030, 1L, 4S”的代码死死记在心里。
距离明天上午十点半,还有十几个小时。这十几个小时,将无比漫长。
她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城市边缘那微弱的光晕。黑夜如同巨大的幕布,掩盖着无数的阴谋与挣扎。而他们,就像试图用一根火柴照亮深渊的蝼蚁,微弱,却不肯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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