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五爷……十六铺……”小顾反复摩挲着那枚冰凉的铜牌,眉头紧锁,“钱老怎么会和漕帮的人有牵扯?这都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现在的漕帮早不是从前讲义气的那个了,跟青红帮、保密局勾勾搭搭,欺行霸市,无恶不作!去找他们,岂不是自投罗网?”
苏云岫何尝不知其中风险。漕帮,这个起源于清代漕运、盘踞江南数百年的庞大江湖组织,进入民国后虽日渐式微,但在上海滩的码头、航运、乃至黑市交易中仍拥有不可小觑的潜势力。其内部派系复杂,既有恪守陈旧帮规的老派,也有唯利是图、与各方势力勾结的新锐。这枚令牌所代表的“情谊”或“承诺”,在如今这风雨飘摇、人心叵测的时局下,能有多大分量,实在难说。
“但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可能找到外援的线索。”苏云岫的声音因疲惫而沙哑,眼神却异常坚定,“光靠我们两人,救林晚、帮七爷,无异于痴人说梦。我们需要人手,需要熟悉上海滩地下脉络的‘地头蛇’,哪怕只是利用,哪怕要与虎谋皮。”她看了一眼里间昏迷的老曲,“这是钱老和老曲在绝境中为我们指出的最后一条路,再险,也得去闯一闯。”
小顾沉默了片刻,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好吧。那就去会会这个‘罗五爷’。但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计划商定。两人决定即刻动身,趁天黑前赶到十六铺码头区域。苏云岫将最后一点干粮分食,又向葛妈讨了点冷水喝下,勉强恢复些体力。她将令牌仔细收好,那本笔记本则交由小顾妥善隐藏。两人告别葛妈,叮嘱她千万小心,再次悄无声息地滑入午后萧条而紧张的街巷。
十六铺码头位于上海老城厢东南隅,倚靠黄浦江,是上海开埠最早、也曾是最繁华的码头区之一。尽管战乱和经济崩溃使其不复往日喧嚣,但这里依旧是船只往来、货物吞吐、三教九流混杂之地。浑浊的江水拍打着水泥岸壁,空气中弥漫着鱼腥、汗臭、劣质烟草和货物腐烂的混合气味。扛大包的苦力、吆喝的小贩、巡逻的水警、还有那些眼神飘忽、在人群中穿梭的帮派分子,构成了一幅混乱而真实的底层图景。
苏云岫和小顾混在人群中,压低帽檐,警惕地观察着。根据葛妈模糊的描述和码头的格局,“福源记”鱼档应该就在靠近江边的一片密集棚户区附近。那里道路狭窄,污水横流,棚屋低矮歪斜,是各种不见光交易的温床。
越靠近鱼档区域,明显的帮派气息就越浓。一些穿着黑色香云纱衫、敞着怀、露出身上刺青的汉子,或蹲在路边赌骰子,或倚着墙根打量过往行人,目光不善。小顾下意识地按紧了腰间藏枪的位置。
终于,在一个拐角处,看到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木招牌——“福源记鱼虾”。那是一个极其简陋的棚屋,门口摆着几个大木盆,里面是一些半死不活、鳞片暗淡的杂鱼,散发着浓烈的腥臭。一个围着脏污橡皮围裙、满脸横肉的光头汉子正坐在小板凳上打盹。
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能“换条生路”的地方。
小顾眼中露出怀疑之色。苏云岫深吸一口气,示意他稍安勿躁,自己走上前去。
“老板,买鱼。”苏云岫哑着嗓子开口。
光头汉子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不耐烦地挥挥手:“不零卖!滚滚滚!”
苏云岫没有动,继续低声道:“不零买,想找罗五爷谈笔大生意。”
“罗五爷?”汉子愣了一下,上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番,眼神变得警惕而审视,“哪里来的婆娘?找五爷做什么生意?五爷没空见闲杂人等!”
苏云岫不再多言,缓缓从怀里掏出那枚漕帮令牌,递到对方面前。
那汉子看到令牌,脸色骤然一变,睡意全无。他猛地站起身,一把夺过令牌,凑到眼前仔细查看,手指甚至微微有些颤抖。他再次看向苏云岫的眼神,充满了惊疑不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这……这东西你从哪里来的?”他压低了声音,语气严厉。
“故人所赠,说见此牌如见人,罗五爷自然明白。”苏云岫按照江湖套路回应,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
汉子盯着她又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真假和风险。最终,他咬了咬牙,将令牌塞回苏云岫手里,对着棚屋里屋努了努嘴:“进去等着。不准乱看,不准乱问!”说完,他快步走出鱼档,消失在旁边一条更窄的巷子里,显然是去报信了。
苏云岫和小顾对视一眼,依言走进棚屋内。里面更加昏暗潮湿,堆满了渔网、缆绳和铁钩,气味令人作呕。两人靠墙站着,神经紧绷,时刻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每一秒都充满未知的煎熬。外面码头的嘈杂声仿佛隔了一层膜,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大约一刻钟后,棚屋那扇破旧的后门被推开,一个身影闪了进来。来人并非想象中凶神恶煞的帮派大佬,而是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身材干瘦、穿着半旧青布长衫、戴着圆框眼镜、像个落魄账房先生的男人。但他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却精光内敛,透着久经世故的锐利和冷漠。
他目光扫过苏云岫和小顾,最后落在苏云岫手中的令牌上。
“就是你们要见五爷?”他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受故人之托,前来求助。”苏云岫将令牌再次递上。
“故人?哪个故人?”账房先生接过令牌,手指细细摩挲着上面的纹路,语气听不出喜怒。
“姓钱,算盘上的钱。”苏云岫谨慎地回答,报出钱益民可能用过的江湖代号。
账房先生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抬眼深深看了苏云岫一眼:“钱老弟……他……人还在?”
苏云岫心中一痛,缓缓摇了摇头。
账房先生沉默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将那枚令牌仔细收进袖中:“说吧,什么事。看在老交情和这面‘漕河令’的份上,力所能及之事,罗某或许可以斟酌。”
苏云岫心中稍定,知道第一关算是过了。她尽可能简洁地将目前困境说出,隐去了“孤星”、“惊蛰”等核心机密,只强调有重要同伴被困医院,有兄长被保密局扣押,急需人手协助营救,至少需要制造混乱、提供撤离通道。
账房先生——罗五爷,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苏云岫说完,他才缓缓开口:“你们可知,如今这上海滩,是谁的天下?去摸陈默群那只‘毒蜂’的屁股,还要从他眼皮底下捞人?你们这是嫌命太长?”
“若非走投无路,绝不会来麻烦五爷。”苏云岫语气恳切,“钱老既然留下此令,想必信得过五爷的义气和手段。若能施以援手,大恩大德,永世不忘!事后必有重谢!”她将沈曼笙给的那点金银细软拿出,虽然知道对方未必看得上,但已是她们全部的心意。
罗五爷看都没看那点金银,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旁边的木桌,发出笃笃的轻响,似乎在权衡利弊。棚屋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更低:“钱老弟于我有救命之恩,这面‘漕河令’更是当年我答谢他所赠,见令如见我亲临。这个忙,按理我该帮。”
苏云岫和小顾心中一喜。
“但是,”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冰冷而现实,“今时不同往日。漕帮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多少人盯着我这个位置。帮你们,就是公开和保密局作对,风险太大。我手下几百号弟兄要吃饭,我不能拿他们的身家性命去赌。”
刚刚升起的希望瞬间被浇灭大半。
“不过……”罗五爷沉吟着,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光芒,“我不能明着帮,不代表不能暗中行个方便。医院那边,水太深,我的人插不进去,进去了也是送死。但制造点别的乱子,吸引一下黑狗子的注意力,或许……可以办到。”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你们那位被扣的‘兄长’……陈默群的牢房,可比医院更难啃。但我可以给你们指条或许能打听到消息的路子——警备司令部稽查处那边刚死了头儿,乱成一团,有个管档案的师爷,姓赵,好赌,欠了我赌场一屁股债。或许……他能知道点内部消息,甚至……行个方便,让你们见一面?当然,这需要这个数。”他比划了一个手势,价格不菲。
这并非他们最期望的结果,但已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条件。制造混乱能为医院行动创造机会,而能接触到稽查处内部人员,无疑是打探江砚舟消息甚至谋划营救的重大突破口!
“多谢五爷!”苏云岫立刻躬身行礼,“价钱好说,我们会想办法!”
“别谢太早。”罗五爷摆摆手,脸色凝重,“记住,无论成败,今晚之后,你们从未见过我,我也不认识你们。这面‘漕河令’的情分,到此为止。”他的话语冰冷而决绝,划清了界限。
江湖义气,终究敌不过现实的残酷和自保的需求。
就在这时,棚屋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有节奏的鸟叫声——三短一长。罗五爷和那光头汉子脸色同时一变。
“巡江的水警队过来了,带了不少人,像是在搜什么。”光头汉子凑到门缝边看了一眼,低声道。
罗五爷眼神一凛,迅速对苏云岫和小顾道:“从后门走,沿着江边堆货场向左,穿过去就是法租界边缘。快走!记住我的话!”
不容置疑,他示意光头汉子打开后门。
苏云岫和小顾不敢耽搁,立刻躬身钻出后门,投入外面堆满货箱和杂物的狭窄通道。身后,棚屋的后门迅速关上。
两人沿着罗五爷指示的方向,在巨大的货箱阴影中快速穿行。江风带着水汽吹来,远处传来水警汽艇的引擎声和隐约的吆喝声。
虽然未能获得最直接的武力援助,但罗五爷提供的两条线索——制造混乱的可能和稽查处内线的门路——已是黑暗中的宝贵曙光。更重要的是,他们确认了钱老留下的这条线并非完全失效,江湖虽已不是过去的江湖,但总归还有一丝缝隙可钻。
就在他们即将穿过货场,到达相对安全的区域时,旁边一堆高大的木箱后,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虚弱的呼唤:
“云……云岫……?”
苏云岫猛地停下脚步,浑身一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声音……
她和小顾立刻警惕地靠向木箱,小心翼翼地向后望去。
只见在木箱投下的阴影里,一个浑身湿透、衣衫褴褛、脸色苍白如纸、靠坐在箱壁上的身影,正艰难地抬起头看向他们——竟然是沈曼笙!
“曼笙姐!”苏云岫惊呼一声,眼泪瞬间涌出,扑了过去!
沈曼笙的状态极差,左臂不自然地弯曲着,显然已经骨折,只用破布条简单固定。额头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还在渗着血水。全身冰冷,嘴唇发紫,像是在冰冷的江水里泡过。但她的眼神虽然疲惫,却依旧保持着清醒和警惕。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们还以为你……”苏云岫哽咽着,手忙脚乱地想检查她的伤势。
“嘘……小声点……”沈曼笙虚弱地摇摇头,示意她扶自己起来,“……医院跑出来的……跳了江……侥幸……漂到这边……被……被退潮卡在桩子上了……”她断断续续,说得极其艰难。
原来,沈曼笙当日引开追兵后,身陷重围,身负重伤,最终被迫从医院临江一侧的窗户跳入黄浦江。凭借惊人的意志力和水性,她在冰冷的江水中挣扎求生,顺流而下,最后被退潮的江水冲带到十六铺码头的货场区,卡在了一堆木桩和废弃缆绳间,才勉强爬上岸,已是精疲力竭。她隐约听到苏云岫和小顾的说话声,才奋力发出呼唤。
绝处逢生!巨大的喜悦和心疼交织在一起,苏云岫和小顾连忙一左一右搀扶起沈曼笙。
“走……先离开这里……”沈曼笙强撑着说道,“有……重要情况……”
三人不敢再耽搁,搀扶着沈曼笙,迅速消失在货场密集的阴影之中。身后,水警的搜查声和江涛声仿佛在为这次险象环生的重逢作注。
回到葛妈小楼的路程变得更加艰难,但有了沈曼笙的回归,仿佛给这支濒临绝境的小队注入了一剂强心针。虽然她伤重虚弱,但她的经验、意志和可能带来的新情报,无疑是至关重要的。
然而,所有人都明白,更大的风暴,正在前方酝酿。罗五爷的“方便”能否兑现?稽查处内线能否打通?重伤的沈曼笙如何安置?而医院和林晚、“惊蛰”的命运,又该如何抉择?
暗潮已在十六铺码头涌动,即将席卷整个上海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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