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的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将外界的一切喧嚣与危险暂时隔绝。这是一处位于法租界边缘、看似普通的三层石库门民居的阁楼,空间低矮狭小,仅能通过一道隐蔽在壁橱后的活板门进入。
空气中漂浮着灰尘、旧木头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唯一的光源来自一扇被厚重褪色窗帘严密遮挡的气窗,透进些许灰蒙蒙的、仿佛也带着疲惫的天光。雨水敲打着斜屋顶的瓦片,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更衬出室内的压抑与寂静。
江砚舟被“泥鳅”和小顾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靠墙那张唯一的行军床上。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因失水和高烧而干裂起皮,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长时间的囚禁、精神的高度紧张、未曾得到妥善处理的旧伤新创,以及最后突围时的剧烈挣扎,几乎耗尽了他本就油尽灯枯的体力。冷汗浸透了他褴褛的衣衫,紧贴在消瘦的身体上,勾勒出令人心痛的轮廓。
苏云岫立刻跪在床边,从沈曼笙递来的温热铜盆中拧干软布,极其轻柔地擦拭着他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脸颊上的污渍和干涸的血迹。她的动作专注而虔诚,指尖因为紧张和后怕而微微颤抖,仿佛在对待一件失而复得、却濒临破碎的绝世珍宝。
每一次擦拭,都让她心头揪紧,看到他身上那些或深或浅、或新或旧的伤痕,泪水便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转,又被她强行逼回。
沈曼笙则迅速而无声地检查着屋内储备的少量药品——一些最基础的消炎粉、纱布、以及葛妈不知从何处弄来的、气味刺鼻的草药膏。她清点着所剩无几的食物:几块硬得能硌掉牙的压缩饼干,一小袋米,还有半罐糖渍梅子,那是之前苏云岫偷偷省下来,本想留给江砚舟的。小顾则守在活板门旁,耳朵紧贴着地板,全身肌肉紧绷,像一只警惕的猎犬,倾听着楼下以及窗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手中的枪柄已被汗水浸湿。
“水……”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从江砚舟干裂的唇间逸出,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苏云岫连忙放下布巾,将早就准备好的、温热的清水,用一个小勺,极其耐心地、一点点润湿他的嘴唇,再小心地喂进他口中。清凉的液体滑过灼热的喉咙,江砚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舒展了一瞬,涣散的眼神似乎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亮。他缓缓睁开眼,视线艰难地聚焦,最终落在苏云岫写满担忧和泪痕的脸上。
“云岫……”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只是气流摩擦的声音,“……你……没事吧?”即使在意识朦胧、自身难保之际,他最先关心的依然是她的安危。
“我没事,我们都没事。”苏云岫连忙用力握住他冰凉的手,仿佛想将自己的生命力传递过去,声音带着哽咽,“七爷,你感觉怎么样?伤口是不是很痛?”
江砚舟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动作轻微得几乎看不出来,示意自己还能撑得住。他的目光艰难地移动,扫过正在忙碌的沈曼笙,又望向门口警戒的小顾,最后重新落回苏云岫脸上,带着无声的询问。
“这里暂时安全。”沈曼笙走过来,压低声音,语气尽可能保持平稳,“是钱老早年准备的备用点,连‘泥鳅’之前都不知道。罗五爷的人很谨慎,把我们送到三条街外就离开了,绕了几圈才过来,应该没有尾巴跟上来。”她顿了顿,补充道,“老曲……还没醒,但气息平稳了些。葛妈在下面守着。”
江砚舟微微颔首,闭目喘息了片刻,胸膛微弱地起伏着,似乎在积聚残存的力量。再次睁开眼时,尽管疲惫和痛苦依旧清晰地刻在眼底,但那深邃的眼眸中已恢复了几分惯有的冷静与锐利,如同被迷雾笼罩的寒星,重新透出光芒。
“外面……情况如何?”他问,声音依旧微弱,但每个字都努力咬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苏云岫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用尽可能简洁清晰的语言,将“泥鳅”如何冒险成功送出“寒蝉”计划胶卷、魏坤离奇暴死后的权力真空、陈默群如何趁机全面接管治安以及他们与罗五爷达成的“交易”快速汇报了一遍。
她特别提到了在医院与“惊蛰”那惊心动魄的短暂相遇,详细描述了他如何利用蒸汽信号示警,以及他传递出的关于林晚作为诱饵处境危险和自身暴露风险极高的警告。
当听到“惊蛰”这个名字时,江砚舟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关切,有凝重,有敬佩,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的悲凉与释然。那是一种只有对有着极深渊源的战友才会流露出的情感。
“他……还好吗?”江砚舟问,语气带着难得的、几乎无法掩饰的急切,这与他平日里冷静自持的形象大相径庭。
“他当时看起来还算镇定,思路清晰,但眼神里的疲惫和决绝……让人心疼。”苏云岫如实回答道,脑海中浮现出陆明远那双藏在金丝眼镜后、深邃如寒潭的眼睛,“他让我们把情报送出去,并说……他自有安排。他还说……愿曙光与我们同在。”
江砚舟沉默了片刻,阁楼里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和几人压抑的呼吸声。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低矮的天花板,望向了某个遥远的时间和空间。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在揭开一个埋藏已久、关乎生命与信仰的秘密:
“他叫陆明远。是我在大学时的同窗,也是我……最早的引路人之一。”
此言一出,苏云岫和沈曼笙都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讶神色。她们知道“惊蛰”身份极其重要和隐秘,却没想到他与江砚舟竟有如此深厚的历史渊源。
“明远他……出身江南书香门第,家境优渥,原本可以拥有一条完全不同、安稳顺遂的人生道路。”江砚舟的目光带着深深的怀念,语调平缓,却蕴含着沉重的情感,“但他很早就敏锐地看清了这个国家的积贫积弱和根子上的腐朽不堪,立志‘医学救国’。后来他更深刻地认识到,需要救治的不仅是人的身体,更是这个病入膏肓的社会。是他,最早将那些进步的书籍、那些振聋发聩的思想,悄悄带给了我,在我心中播下了火种。”
他的语气充满了敬意:“抗战全面爆发后,他毅然放弃了出国深造的机会,利用医生的身份和家族残留的人脉关系,主动选择潜伏在上海这座孤岛,凭借过人的智慧和胆识,逐渐建立了一张极其有效且隐秘的情报网络。‘惊蛰’这个代号,是他自己取的,意味着他甘愿在最严酷的寒冬中深深蛰伏,忍受寂寞与危险,只等待那惊雷响起的一刻,唤醒大地生机。这些年来,他提供的关键情报,无数次挽救了我们的同志,破坏了敌人精心策划的阴谋。他是插入敌人心脏最深、也最致命的一根钉子,也是……我最敬佩的战友之一。” 最后一句,他声音微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
“那他现在……”苏云岫的心揪紧了,一股不祥的预感萦绕心头。
“陈默群不是傻瓜,相反,他狡猾如狐,敏锐如鹰。”江砚舟的眉头紧紧锁起,忧色溢于言表,“他早就怀疑上海的核心层内部,特别是像医院这种敏感且信息汇集的地方,有我们埋藏极深的高级内线,只是一直无法确定具体是谁。这次林晚被我们意外救走,打乱了他的部分计划,而西药库的陷阱又被明远用匿名举报内部贪污的方式巧妙搅乱,这无疑大大缩小了他的怀疑范围。明远现在……完全是在刀尖上跳舞。他用自己吸引陈默群的绝大部分注意力,是在为我们争取最后的、宝贵的时间和机会。” 他放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床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看向苏云岫,眼神凝重得如同磐石:“你做得对,云岫。‘寒蝉’计划是当前悬在无数人头顶的最大威胁。我们必须相信明远的能力和判断,他既然说‘自有安排’,就一定有他的道理和底气。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利用他冒着生命危险争取来的每一分每一秒,尽快恢复力量,然后想办法找到‘寒蝉’的七寸,尽全力破坏它!”
这时,一直沉默警戒的小顾忍不住插话道:“七爷,罗五爷那边提供的稽查处内线,那个赵师爷,我们还要继续接触吗?魏坤死得不明不白,他那种墙头草,会不会……”
“要接触,而且要加紧。”江砚舟肯定地说,眼中闪过一丝冷静算计的光芒,这光芒让他苍白的脸瞬间恢复了往日运筹帷幄的神采,“魏坤暴死,稽查处内部必然人心惶惶,各派势力争夺残骸,正是漏洞最多、人心最浮动的时候。这个赵孟德贪财怕死,此刻更想趁乱捞足资本寻找新靠山,或者干脆卷款跑路。我们可以利用他这种心态,不仅打听消息,或许……还能顺势在稽查处这座即将倾塌的破屋里,埋下一颗我们自己的钉子。”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继续分析道,“而且,我目前这个‘投靠’过去的身份,是陈默群为了稳住我、企图榨取‘孤星’网络剩余价值而暂时默认的。虽然经历了这次劫狱风波,他对我的怀疑会达到顶点,但只要我没有公开撕破脸,只要他还没有拿到我‘反水’的确凿证据,这个‘警备司令部顾问’的虚衔,有时候就是一盏可以在某些特定场合、特定人面前通行的绿灯,哪怕光线微弱,也可能照亮关键一步。”
他的思路清晰得可怕,仿佛身上的伤痛和极度的疲惫并未能影响他大脑的高速运转和战略眼光。苏云岫看着他苍白却异常坚毅的侧脸,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敬佩和汹涌的心疼。他总是这样,在看似山穷水尽的绝境中,迅速洞察到那一丝微弱的柳暗花明,然后将最沉重的责任和危险扛在自己早已伤痕累累的肩上。
“当务之急,是让七爷你尽快恢复体力。”沈曼笙果断说道,打断了略显沉重的气氛,“我去把米熬得烂烂的,加点糖渍梅子的汁水,好歹补充点元气。小顾,你继续警戒,耳朵竖起来。云岫,你照顾好七爷,注意他的体温,伤口千万不能再感染了。”
沈曼笙和小顾各自忙碌起来。阁楼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江砚舟略显急促的呼吸声、窗外绵绵的雨声,以及苏云岫轻柔动作时衣料的细微摩擦声。
苏云岫重新拧干毛巾,轻轻敷在江砚舟依旧滚烫的额头。她的手指不经意间再次触碰到他灼热的皮肤,心中忧虑更甚。
“你在发高烧。”她低声说,语气满是担忧,“伤口肯定发炎了。”
“嗯……有些低烧,不碍事。”江砚舟闭着眼,轻声安慰道,试图减轻她的焦虑,“比在霞飞路地下室时……好多了。”
苏云岫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一遍遍地更换着毛巾,用温水小心擦拭他的脖颈和手臂,试图帮他物理降温。她的动作轻柔而细致,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关切。
忽然,江砚舟再次睁开眼,目光深深地、一瞬不瞬地看向她,那眼神复杂得让苏云岫的心跳漏了一拍。
“云岫,”他唤道,声音比刚才柔和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沙哑与疲惫背后的脆弱,“这次……又让你跟着我……九死一生了。”
苏云岫用力摇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脸颊:“没有连累。是我自己决定要去医院的。而且……如果不是‘惊蛰’……陆先生他出手相助,我可能就……”想到医院污物间里那命悬一线、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瞬间,她仍然后怕不已,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我知道。”江砚舟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后怕,“当我从‘泥鳅’那里听说……你为了警告‘惊蛰’,竟然独自冒险潜入仁济医院……我……”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深邃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和担忧,却像烙印一样,清晰地刻入了苏云岫的心底。
他艰难地抬起未受伤的左手,冰凉的手指轻轻握住了苏云岫正在为他擦拭的手腕。他的手掌依旧没什么温度,但那份力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固执的坚定。
“答应我,”他看着她,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带着一丝恳求,“以后……不要再这样独自涉险。你的安危,很重要。比你想像的,更重要得多。” 这不是命令,而是一种带着深沉情感的、近乎卑微的嘱托。
苏云岫的心猛地一颤,一股巨大的暖流混合着酸楚瞬间涌遍全身,冲垮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线。她看着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此刻却只映出自己小小倒影的眼睛,看着那里面深藏的无助与依赖,所有伪装的坚强和冷静在这一刻都土崩瓦解。
“我答应你。”她哽咽着,反手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双手包裹着,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它,语气坚定,“但你也要答应我,一定要好起来,快点好起来。我们……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一起去面对,一起去完成。”
江砚舟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甚至带着一丝释然的弧度。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更紧地回握了她的手一下,然后缓缓闭上眼,仿佛这简短的对话和这无声的交握,已经耗尽了他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全部力气。
阁楼里再次陷入一片寂静,只有两人紧紧交握的手和彼此贴近的、逐渐平稳的呼吸声,在狭小压抑的空间里无声地流淌着,诉说着超越言语的信任、依赖与难以言喻的深情。在这危机四伏的孤岛中,两颗历经磨难、千疮百孔的心,却在这一刻,靠得前所未有的近,仿佛能感受到彼此最真实的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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