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虎穴试深浅

警备司令部的大门,如同巨兽张开的森然入口,吞噬着暮色与细雨。花岗岩的门柱冰冷坚硬,上面悬挂的青天白日徽记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格外阴沉刺目。持枪站岗的卫兵如同两尊没有生命的铁铸雕像,钢盔下的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身影,带着一种机械般的冷漠与审视。

江砚舟在苏云岫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踏上湿滑的石阶。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与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混在一起。他刻意将身体的重量更多地压在苏云岫身上,每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呼吸也带着刻意压制的急促与微弱。那悬吊在胸前的左臂,更是将“重伤未愈”这四个字清晰地刻印在每一个旁观者的眼中。

“站住!什么人?”一名卫兵上前一步,枪口虽未抬起,但那警惕的姿态已足以形成威慑。他的目光在江砚舟苍白疲惫的脸上和苏云岫那强作镇定却难掩惊惶的神情间逡巡。

江砚舟停下脚步,微微抬起右手,示意并无威胁,声音沙哑而虚弱,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劫后余生的惊悸:“我是……江砚舟。前来……向陈处长报到。”他报出名字时,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不确定,仿佛自己也不确定这个身份是否还能被此地接纳。

那卫兵显然对这个名字有所耳闻,脸色微微一变,眼神中的审视更加浓重。他对着岗亭内打了个手势,另一名卫兵立刻拿起内部电话,低声快速汇报着。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却仿佛被无限拉长。雨丝冰冷,浸透衣衫,寒意直透骨髓。苏云岫能感觉到江砚舟靠在她身上的手臂肌肉微微绷紧,并非全然伪装,长时间的站立和伤处的隐痛正在消耗他本就有限的体力。她更加用力地搀扶住他,微微侧身,用自己单薄的身体为他挡住部分风雨,脸上流露出一种混合着依赖、恐惧和对周遭环境本能不适的“太太”姿态,目光低垂,不敢与卫兵对视。

很快,一名穿着校级军官制服、面色冷峻的中年男人从大楼内快步走出。他先是仔细打量了江砚舟一番,目光如同探照灯,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尤其是在他吊着的左臂和苍白的脸色上停留片刻,然后才微微颔首:“江顾问,陈处长已知悉。请跟我来。”他的语气公事公办,不带丝毫温度,侧身让开通路。

进入司令部大楼,一股混合着烟草、旧纸张、汗水和某种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内部光线昏暗,即使开着灯,也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压抑感。穿着各式军装或中山装的人员行色匆匆,皮鞋踩在光洁如镜却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空洞而杂乱的迴响。墙壁上张贴着各种标语和通缉令,气氛肃杀得令人窒息。

苏云岫搀扶着江砚舟,跟着那名军官穿过长长的、迴廊般的走廊。她能感觉到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从两侧的办公室门缝、从转角处投射过来,如同无形的针,刺探着他们这两个突兀的“闯入者”。她将头垂得更低,紧紧挨着江砚舟,扮演着一个完全被这森严环境震慑住的、依靠丈夫的弱质女流。

军官将他们带到二楼尽头的一间办公室外。这里的守卫明显更加严密,门口站着两名腰配手枪、眼神凶狠的特务。“在这里等候。”军官丢下一句话,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将江砚舟和苏云岫留在门外那令人窒息的寂静与注视之下。

门内隐约传来谈话声,但听不真切。苏云岫感觉到江砚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调整了一下重心,呼吸似乎也放得更轻缓,那是一种猛兽在踏入陷阱前,调整到最佳应对状态的直觉。她也悄然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将所有的紧张与警惕深深压入眼底,只留下符合身份的惶恐不安。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办公室的门再次打开。那名军官走出来,侧身道:“江顾问,请。处长在里面。”他的目光特意在苏云岫身上停留了一瞬,“这位是……”

“内子。”江砚舟简短地回答,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不愿多谈的疲惫。

军官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示意他们进去。

办公室宽敞而奢华,与外面走廊的冰冷压抑形成鲜明对比。厚重的羊毛地毯吞噬了脚步声,红木办公桌宽大威严,背后是一整排顶天立地的书架,里面塞满了精装书籍。

壁炉里燃着熊熊火焰,松木噼啪作响,空气中漂浮着高级雪茄和咖啡的浓郁香气。陈默群就坐在办公桌后那张高背皮椅上,他没有穿军装,而是一身熨帖的深色条纹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无波,正拿着一支金笔在文件上批阅着,仿佛对他们的到来毫不在意。

这种刻意的忽视,本身就是一种施加心理压力的手段。

江砚舟在苏云岫的搀扶下,静静地站在办公室中央,没有出声打扰,只是微微喘息着,仿佛连站立都需耗费极大的力气。苏云岫则低着头,目光落在脚下昂贵的地毯花纹上,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只有壁炉火焰的燃烧声和金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压抑的沉默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

终于,陈默群放下了笔,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先是落在江砚舟吊着的左臂和苍白的面容上,仔细“审视”着他的伤势,然后才移到他脸上,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砚舟啊,”他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掌控感,“听说你前些日子,遇到了一些……‘意外’?可让我好生担心。如今看到你安然归来,我这心里,总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他话语里的关切虚伪得令人作呕。

江砚舟微微躬身,动作因伤显得有些僵硬,声音依旧沙哑:“劳烦处长挂心。江某……命大,侥幸捡回一条残命。”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将“侥幸”二字咬得略显模糊。

“哦?侥幸?”陈默群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镜片后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不知道是哪路‘英雄’,如此仗义,竟然能从戒备森严的地方,把砚舟你……‘请’出去,又‘送’了回来?”他刻意加重了“请”和“送”两个字,试探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一伙……不明身份的人。”江砚舟回答,眼神适当地露出一丝困惑与后怕,“当时我伤势沉重,意识模糊,只记得被关在一处……昏暗潮湿的地方,像是废弃的仓库或者地下室。他们似乎……并非为了救我,更像是……与处长您有过节,想利用我做点什么,或者……只是想制造混乱。后来不知为何,看守松懈,我才得以……拼死逃脱。”他编造的经历半真半假,将自己置于一个被动、无辜且信息有限的受害者位置,逻辑上勉强能自圆其说。

陈默群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仿佛在判断他话语中的真伪。他没有继续追问细节,似乎知道问也问不出什么,转而将目光投向了苏云岫。

“这位……便是苏小姐吧?”他的语气依旧“温和”,但那双眼睛却如同毒蛇的信子,在苏云岫身上舔舐着,试图找出任何一丝破绽,“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难怪能让砚舟如此牵挂。听说苏小姐也受了不少惊吓,如今看到你们夫妻团聚,实在是……可喜可贺。”

苏云岫在他的目光下,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仿佛受惊的小鹿,下意识地往江砚舟身后缩了缩,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陈……陈处长。”她甚至不敢抬头与他对视,将一个从未经历过如此场面、内心充满恐惧的普通女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江砚舟适时地侧身,用未受伤的右臂微微护住苏云岫,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与疏离:“内子胆小,经历此番变故,更是……心神不宁。让处长见笑了。”

陈默群将两人的互动尽收眼底,脸上那虚伪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一些。“无妨,无妨。乱世飘萍,能保全性命,已属不易。”他摆了摆手,仿佛十分大度,话锋却随即一转,“既然回来了,那就安心住下。你的‘顾问’一职,我一直为你留着。眼下时局动荡,正是用人之际,很多地方,还需要砚舟你……多多出力啊。”

他开始抛出诱饵,也是枷锁。

“处长抬爱,江某……愧不敢当。”江砚舟微微低头,语气谦卑,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重伤未愈者的力不从心,“只是江某如今这般模样,恐怕……难当大任,有负处长期望。”

“诶,不必妄自菲薄。”陈默群站起身,踱步到壁炉前,背对着他们,看着跳跃的火焰,“你的能力,我是清楚的。伤,可以慢慢养。有些事,动动脑子,出出主意即可。比如……”他顿了顿,转过身,目光幽深地看向江砚舟,“最近市面上,颇不平静。一些宵小之辈,趁着金融动荡,蠢蠢欲动,散播谣言,煽动不满。稽查处那边,魏坤走后,群龙无首,办事不力。砚舟你在上海滩人脉广,根基深,对于这些隐藏在暗处的‘老鼠’,想必……应该有些独特的消息来源吧?”

他开始了第一轮试探,直接索要情报,意图榨取“孤星”网络的剩余价值,同时也是在测试江砚舟的“诚意”。

江砚舟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与挣扎,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处长明鉴……江某……脱离漩涡已久,往日的一些关系,散的散,断的断,早已今非昔比。而且……经此一劫,更是人人自危,恐怕……”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他拿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陈默群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眼神逐渐转冷:“是吗?那可真是……太可惜了。”他走回办公桌后,重新坐下,拿起一份文件,语气变得有些意兴阑珊,“既然这样,那砚舟你就先好好养伤吧。住处已经为你安排好了,就在司令部后面的军官宿舍楼,条件虽然简陋,但也清净安全。至于工作……等你身体好些再说。”

这是暂时搁置,也是近距离软禁。

“多谢处长安排。”江砚舟再次微微躬身。

“好了,我还有个会。李副官会带你们去住处。”陈默群挥了挥手,示意谈话结束,目光重新落回文件上,不再看他们。

那名带他们进来的李副官再次出现,面无表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离开陈默群的办公室,走在依旧冰冷压抑的走廊里,苏云岫能感觉到江砚舟的身体似乎比刚才更加沉重了一些。与陈默群的这第一轮交锋,看似平静,实则凶险,每一句话都在彼此试探的刀锋上行走。陈默群显然并未完全相信江砚舟的说辞,那份怀疑与戒备,如同无形的蛛网,已经将他们牢牢笼罩。

军官宿舍楼就在司令部主楼后面,是一栋灰扑扑的三层小楼,同样戒备森严。李副官将他们带到二楼尽头的一个房间,递过钥匙:“江顾问,就是这里。每日三餐会有人送来。没有特别允许,请不要随意离开宿舍区范围。”他的语气平板,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衣柜,带着一个狭小的卫生间。窗户对着内部庭院,装有坚固的铁栏。这里与其说是宿舍,不如说是一间装饰得稍好一些的囚室。

李副官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江砚舟和苏云岫两人。

江砚舟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走到床边坐下,后背倚靠着冰冷的墙壁,闭上了眼睛,眉宇间是无法掩饰的疲惫与痛楚。长时间的站立和精神的高度紧绷,对他重伤未愈的身体是极大的负担。

苏云岫立刻反锁了房门,快步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急切地低声问:“怎么样?伤口是不是很痛?”她想去检查他左臂的绷带,又怕触动伤处。

江砚舟缓缓睁开眼,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却清晰:“还撑得住。”他目光扫过这间囚笼般的房间,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清净安全’……他这是要将我们放在眼皮子底下,看得死死的。”

“他根本没有相信你。”苏云岫忧心忡忡,“他在试探,也在等你露出破绽。”

“他知道我不会轻易交出任何东西,我也知道他不信我的说辞。”江砚舟的眼神恢复了几分锐利,“这第一回合,不过是彼此确认一下底线而已。他不会放松监视,而我们……必须在他划定的这个牢笼里,找到活动的缝隙。”

他看向苏云岫,眼神中带着嘱托:“云岫,接下来,要看你的了。留意送饭的人,留意楼里其他住户,留意任何能听到的谈话。我们需要信息,哪怕是最琐碎、最不起眼的信息。”

苏云岫重重点头,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明白。我会留心每一个细节。”

她走到窗边,透过冰冷的铁栏,望着外面被高墙围死的、阴沉的庭院。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但天空依旧灰暗,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他们已然深入虎穴,四周皆是看不见的獠牙与陷阱。

她轻轻拉上了窗帘,将外面窥探的可能隔绝。转身,开始仔细地检查这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寻找可能存在的窃听装置或者任何不寻常的痕迹。动作轻巧,眼神专注,如同最耐心的猎手。

江砚舟靠在床头,看着她忙碌而沉静的身影,眼底深处那抹因伤痛和疲惫而生的阴霾,似乎被一丝微光驱散了些许。

虎穴虽深,但他们已踏足其中。试探深浅之后,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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