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戴着一朵牡丹花的郑裘郑大人慢慢地站了起来。
“国公大人,您觉得郑家与北疆之情谊,价值几何呢?”
卫蔷手腕翻转,长刀立在了郑裘案前,刀柄上还扣着她的酒杯。
“郑大人,情谊本是无价之物,如花如月,美不胜收,银两财物、粮草车马不过是一点花香月影。花越香自然越好,月影越显则是明月正好,您说,可是如此?”
郑裘圆胖的身子抖了一下,是气的。
他看向四周,却无人声援于他,他险些踢翻面前案几,大声道:“堂堂国公,竟然当堂威逼大臣,你!”
“郑大人,您说错了,我是在同您叙情谊。”
随着卫蔷话音刚起,众人只见流光一闪,长刀已然出鞘,身穿紫色大袖罗衫的定远公手中握刀,一朵红色的牡丹立于刀尖。
那朵牡丹原本是在郑裘帽上的。
“郑大人定然不想知道,我是如何威逼于人的。”卫蔷唇角含笑,长臂展,长袖垂,红裙敛,就如画中人物一般美不胜收。
刀,横在了郑裘的颈旁。
刀上的寒光在一室明灯璀璨中微微闪动。
这时,卫蔷的身后,之前带头行礼的裴道真振袖站了起来:“北疆寒苦,我等身为国之重臣,只知其寒苦,却不知究竟如何寒苦,今日国公一言,下官听来只觉羞惭,为助北疆百姓,裴氏愿出白银一万两。”
握刀之手纹丝不动,卫蔷慢慢转身看向裴道真。
“本国公多谢裴侍郎高义!”
裴道真却又接着说道:“国公大人,您可愿北疆与裴家情分再深重一些?”
卫蔷挑了一下眉头,看见裴道真和他儿子从案后走出,对着自己深深一拜。
“小女今年年方十二,数月前被禁军带入上阳宫皇祠,银钱也罢,粮草也罢,倾我所有,莫不应之,我裴道真只求骨肉团聚,请定远公施以援手!”
他身后那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更是跪在了地上给卫蔷磕头。
看着这情真意切的父子俩,卫蔷笑了。
“好。”
她如此应道。
言语中再无藻饰,亦无澎湃之情,不知为何,却比之前她长篇大论那一通,都更令人信服。
三言两语与裴家谈妥,她又回转身子看向郑裘。
“郑大人,您想好了吗?”
郑裘收回盯着刀刃的瑟缩目光,再无之前敢与卫蔷叫板的气势,低声说:“五、五千两。”
“郑大人果然高风亮节,出手不凡。好,来,我们喝一杯。”
收刀举杯,行云流水,紫色的大袖飘展,像是这满堂唯一的一枝花,又像是满堂唯一的一柄刀。
再倒满杯,卫蔷转身看向裴道真:“裴侍郎,我刚刚与郑大人玩笑,实在怠慢了,来,我与你也同饮一杯。”
“谢国公大人。”
卫蔷喝酒一向是行伍做派,举杯往嘴里一送就是一饮,裴道真出身世家,世家做派,喝酒时候都要用袖遮脸,他今日却同卫蔷一样,举杯就饮,可见是逢迎卫蔷到了极致。
一时间,这于家华堂上,仿佛卫蔷是主,裴道真是客,余下之人,皆是呆鹅。
笑着放下酒杯卫蔷环顾四周,笑着道:
“下一个,并州陆氏,陆县公……”
两京十三世家,刨除陈家在内被卫蔷在路上刮了地皮的四家,余下的九家今日皆有人在场。
他们听着定远公一家一家当场点名。
有了郑裘、裴道真做了样子,他们自然知道该怎么选。
最多是裴家的一万两,其余三五千两不等,一封信又一封信递出,最后一封信是给河南于氏的。
于崇坐在主座上,目视这个扰乱了自家宴席的人,五内如焚,面上却只能分毫不露。
卫蔷站在堂中,长刀被她抗在肩上,虽有红裙在身,罗衫蔽体,明眸动人,也尽显一股风沙砥砺出的不羁气度。
她看着于崇。
只剩他了。
“我出白银八千两。”
说完,于崇不等卫蔷说话,便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仿佛是吞下了涌到嗓子眼的血。
这辈子!这辈子他再请这怪物赴宴!他便不姓于!
宵禁将起,出城行人在路上匆匆而过,卫蔷喝了酒不愿骑马,只在路上漫步徐行,好在康俗坊距离旌善坊不过四坊之地。
于崇本想让人送她,带着酒意的卫蔷举刀示人:“北疆风沙千里,我亦可独行,在这天下首善之地,不麻烦各位亲朋。”
九封信,换回了六张字据,余下没给字据的三家,于崇好名,裴家还算可信,显然都不是讨不来债的人,至于郑裘……
卫蔷抬头看了看暗下来的天色,又摸了摸自己灌了一堆酒的肚子。
若是他真不给,反倒会成世家众矢之的。
那倒也是不错。
牵着马,听着马蹄轻快地踏在青石路上,卫蔷笑着说:
“怀中据有数万银,腹内却是空空,好笑,好笑。”
再看看四周坊墙,她又摸了摸自己的刀:
“兴衰更迭求富贵,不如两餐温饱……唉,顾予歌啊顾予歌,今日行歌他们跟我说想回北疆,我也想回北疆,你当年又如何呢?从前你与说在长安孤影伶仃于世外,我如今竟与你有仿佛之思。”
夜风乍起,卫蔷深吸了一口气。
“此地红尘,终非吾乡。”
身穿罗衫的美貌女子牵着一匹好马,手中拿着一把长刀,在夜色将临的东都成了一道风景。
见有人避让自己手中的刀,卫蔷脾气极好地一笑,将刀插回在了马鞍一侧。
河水穿洛阳而过,崇业宣范两坊中间杨柳垂烟,流水潺潺,恰余晖如盖,映得石桥如画,卫蔷走在上面,没看见什么风景,只觉得自己今天穿的衣裙实在是啰嗦。
却没想到,在别人的眼里她已经成了一道风景。
宣范坊靠外墙的一座木楼上,穿着白色长袍的书生接着晦暗余晖看向坊墙之外,只见风吹广袖随柳舞,人影与水共窈窕,不由夸赞到:“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东都风物果然不同,这美人也美得格外惊心动魄。”
他身后站了几个穿着普通面相也极普通之人,其中一人低声说:“大人,如今我们在梁国兵部的灰鸽已废……”
目送美人渐走渐远,书生直起身,双眼仍是看着窗外,低声问:“他是如何被发现的。”
“何郸意图挑拨卫臻和卫行歌的关系,却被卫行歌反咬他意图插手禁军,灰鸽是被牵累的。”
书生冷笑了一声:“牵累?我让他在兵部搜集兵马分布、掌握辎重动向,他倒好,将自己当成了智计无双的苏秦张仪之辈,不好好当他的灰鸽,偏要当只合纵连横到处炫耀的孔雀,身陷梁国朝堂党争,他哪里是被牵累致死?他是自作聪明而死!”
小楼上一片静寂。
“此番同州至河中府一线暗桩全部被拔,你们可联络了北疆的灰鸽?我不北上,都不知道我们‘不留行’竟已沦落到了如此地步,杀人不成,反倒被端了一个接一个。”
书生并不算疾言厉色,那几人的额头上已经微微冒了汗,低声说:“大人,我们联络了北疆,如今还没有回信,河中府乌鸦领命截杀卫臻,没想到卫臻早有准备,怕是在同州我们就露了行迹。”
“同州?”书生仿佛有些怕冷地拢了一下衣襟,斯文和气又平平无奇的脸上挂着讥诮的笑,“你们也太小看那定远公了,北疆的灰鸽这些年传出来过什么有用的消息吗?怎么就突然能探到卫臻的南下之路?怕是他们前脚传了消息出来,后脚人家定远军的斧子已经砍在他们的脖子上了。”
“不……”
“你觉得不会?看来是这大梁满朝的废物惯坏了你们。前些年,定远军才占了五州之地,就已经让人无缝可钻,好不容易送进去的灰鸽也是废鸽,更何况如今呢?当初的卫臻才十九,现在她是二十七,是个一肩担了梁国大片江山,只会更老辣坚毅的年轻女子,不是那些行将就木只会一年比一年更昏聩的老匹夫,连这一点都参不破,也难怪她走到哪,我们不留行就死在哪。说到死……”
书生抬起头,看向四位下属,一个一个看过去,看得他们每个人都战战兢兢,他突然笑了一下。
“同州与河东府死得无声无息,此番事连个问罪之人都没有。”
“咄。”随着一声闷响,一支弩|箭洞穿了刚刚与他对答的那人右胸,那人连一声痛呼都还没来得及发出,就倒在地上死了。
书生拢了一下袖子,脸上还带着一点笑:“顶罪之人我都替你们找好了,若是接下来的事还做不好……”
余下的三个人跪在地上,连忙道:“大人放心,我们必拿下卫臻人头!”
“嗯?”书生挑了一下眉头,道,“这倒不必了,以我等在北地之力杀不死她,要她死也未必我们动手。”
晚鼓起,坊门落,书生看向紫微城的方向,缓声道:
“定远公怕是不肯放过我们,她在东都之时,你们都蛰伏起来,不可再有动作,传信紫微城,全力查清梁帝中毒一事真伪。”
“是,大人。”
陶锅里扯开的面条与沸水同滚,卫清歌用长筷挑了一下,又将一把切好的青菜抓紧锅里,稍煮一会儿,她将面与菜都从锅里捞出来,放进了一旁的汤碗里,汤里飘了油花,还有几片羊肉。
“哪有出去吃席回来还饿肚子的?我这羊汤本想明日再给您做汤饼的。”
灶房门槛上有人抱膝而坐,正是大梁堂堂一品镇国定远公,她穿着一件灰色的衣袍,眼巴巴看着卫清歌手里的海碗。
卫清歌不许她坐在风口吃饭,她便站起来,跟着碗溜达到了院中石桌旁。
“这些世家太不实在,一碗一盏装得饭菜不够果腹的,那烤羊看着气派,一群仆从切来再送进来,一次也就一点点,等得人心慌。”
小姑娘坐在卫蔷对面,随着她所说的想了想,连忙摇头说:“都不让人吃饱,这哪里是让人吃席,分明是在折腾人。”
“对对对。”卫蔷大啜一口汤饼,热气入腹,她长出一口气,双肩一松,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你和行歌他们吃饭了吗?”
卫清歌点点头,说:“吃过了,我们和陈猫猫一起买了杏酪粥还有大肉硬饼,那个饼吃起来像咱们那的肉夹馍,只是肉不像咱们做的那么酥烂……”
趁着卫清歌说话的功夫,卫蔷已经喝了半碗汤饼,她抬起头,举着筷子说:“说起来,肉夹馍还是你们顾师起的名字。”
“嘿嘿嘿,对呀,顾师会做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还都有稀奇古怪的名字,越管事说过,顾师她是天下一等一的古怪孟浪之人。”
两片花瓣被夜风吹下,飘摇一番落在了卫蔷那拆了螺髻后卷曲的头发上。
卫蔷轻笑了一下,说:“她呀,也是天下一等一的有趣之人。”
卫清歌看着花瓣,小声说:“家主,等我们回去的时候,能不能去长安给顾师上香啊?”
再次端起了海碗的手又将碗放了回去。
卫蔷低着头,长长的羽睫在她眼下拉出一片长影,遮蔽了眼中的伤与痛。
“好。”
片刻后,她如此说道。
给了之前那个书生一个正面出场。
他夸“美人”的话没错还是曹植大大说的!他真会夸嘿嘿嘿!这次是《美人赋》
这一章出现了一个重要人物。
卫清歌做的汤饼已经近似现代我们吃的把煮好的面放进调味好的汤里的做法了。
祝大家看文愉快!么么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牡丹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