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世子妃,这梁园便是世子殿下的院子了。他平日不允人进来,只有一位固定的婆子可以来洒扫,所以奴婢也只能送您到这里了。”

小侍女说完弓腰冲湘君鞠了一礼,便原路折返。

湘君心中有些好奇,这院子既然别人来不得,怎么就让她来住?想到这里,便不由得在院外踌躇了两步才推门而入。

这院子与她想象中有些不同,并无过多奢靡的装饰,院墙处种着几株枇杷树,似乎是许久没有打理过,枝枝蔓蔓长得有些潦草。园子内虽然蓄着一方小池塘,但里面空无一物,单单能映出一轮孤月,显得更是萧瑟。

倒是屋子似乎早被人打扫过,光是站在院子里就能看见光亮的木阁地板。

湘君却不急着进屋休息,反倒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慢慢将院子里的竹灯全部点亮。

随着院子里的竹制花灯一个个亮起,梁园终于有了几分烟火气。

“点那些做什么?”

梁熙和其实早在院外看了她半天,见她极有耐心地将那些藏在园子角角落落的花灯点亮,心中的烦意竟然就消了大半,但嘴上却不愿输了面子。

这院子其实他自己也有许多年未踏入了,圆内的荒草长得厉害。但他当年去上京时也放下规矩,不许人进入打扰,只让曾经的奶妈间隔着时间给屋子洒扫除尘就是了。

湘君轻叹一气,也不会回头看他,一颗心思都扑在枇杷树上。

“这园子都让你给糟蹋了,枇杷树枝是有多久没修剪,池子也枯了,空蓄了一池水。你还真是暴敛天物。”

梁熙和没搭腔,径步入内,在屋外的木制长廊上直接躺下,眼神却没从赵湘君身上移开。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样就很好,那丫头毛毛躁躁地折腾自己院里的花草,不时同他拌一两句嘴,这才有几分家的样子。

湘君折腾了半天,终于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一回头见他竟直直躺在地上,倒是一点形象也不顾了。

这才拍了拍手上的土,走上前瞧他的状况。

“你去之前不是还生龙活虎的,这会怎么蔫了?难道是你爹揍你了?”

湘君心情不错便故意逗他。其实她二人认识这么久,梁熙和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一幅没心没肺的架势,即使正经也撑不过半晌,怎么今晚却装起深沉了。

梁熙和没理她,一翻身从袖子里取出那卷圣旨丢给她后,便转身假寐养神。

湘君接过,还没看完就被上面的内容吓了一跳。

“皇帝老儿昏了头了?”

毕竟梁熙和曾是吟蝉公主的驸马,只不过被她临门一脚给端了。这般奇耻大辱,皇帝如何能咽下?反倒还给她二人赐婚,单凭她一个边军将领的身份,那皇帝怎么肯吃亏。

目光移到梁熙和身上,便突然打通了思路。是了是了,天底下有如此能量的,除了梁相爷还能有谁。

湘君攥着圣旨苦笑一声,语气也柔和了许多:“是你爹给你换来的吧,也是……如日中天的梁相怎会突然罢相辞官。如果是为这份圣旨,那我欠你们梁家一个人情,日后一定还上。”

梁熙和没回他,起身回屋朝浴室走去。

湘君并不恼她,挽过袖子又去侍弄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了。说来也怪,她这人没什么爱好,琴棋书画都不大通,平日除了操兵练武也就与这些草木作伴了。

……

待两人先后侍弄好洗漱的事已是夜深,湘君很自觉地宿在了内屋外间歇的贵妇榻上,并未同梁熙和争抢床铺。

在朔州时,那是她自己的院子,自然是想睡哪里睡哪里,但现在是在青州,在别人府中她自然知道分寸。

梁熙和穿了一身素色的锦缎睡袍路过贵妃榻时,忍不住皱了眉头:

“怎么不换锦制的袍子,梁家不缺你这一身衣服。”

“太奢靡,我穿不惯,这棉布对普通人家来说已经顶好。我们在外行军时,若是遇上难缠的敌人,月余也没有梳洗换装的机会,我这人是糙惯了。”

梁熙和心中咯噔一下,但也未说什么,便径直越过屏风躺在拔步床上。

其实这床榻之间也没隔几步,中间只隔了一座纱织屏风罢了。这格局还是当年她母亲居住时的习惯。

那时候他母亲还在,这院子里便热闹、繁茂。母亲不仅在梁园里辟了处菜园,四时都有新鲜的瓜果可吃,池塘里也养了锦鲤和水芙蓉,夏天的晚上总有蜻蜓环绕。

母亲虽是大族的贵女出生,但性子温和待人极好,经常在这园子里同侍大家一起分食瓜果。

直到后来母亲故去,这园子一下子就静了下来。园里的草木长疯了,竹灯也不点了。他心中有解不开的结,所以多年来从不许外人进来打扰,就让这园子和他的心一起荒芜下来。

今夜实在是太压抑了,想到那些前尘往事心里就顿顿地疼。眼见心思越来越乱,梁熙和索性同湘君搭起话来。

“赵湘君,你当年为何要从军?”

湘君听出他的语气有些闷闷的,心下不知为何软了几分。

其实两人如今的相处模式到很像朋友,还是认识了许多年的那种。梁熙和这人虽然在豪族里长大,在外面的名声也不好,但总是个没有坏心的。同他说说这些成芝麻烂谷子的事,倒也无妨。

想到这便清了清嗓子,大有茶楼说书先生开评书的架势。

“这里面的故事可多着呢!我从小跟着师傅在朔州,那里最好的东西有三样,你知道是什么吗?”

梁熙和不答,湘君便继续自顾自说着。

“是酒、诗,还有我师傅铸造的宝剑!我师傅这人铸造的宝剑是天下第一,寻他铸剑的人多如牛毛,所以我们就将草庐安在了深山里。那时候我每日和草药打交道,本以为我日后会是个好郎中呢。可没想到经常有人上门求剑,日子从不安生。但我师傅很怪,他不轻易为别人铸剑,曾有江南的豪商要用一座城的黄金来向师傅买剑,结果被他老人家轰了出去。你猜他要的那柄剑叫什么?”

“天下第一——君子剑。”

梁熙和冷静开口,脑袋却悄悄偏了偏,目光所及正好看见湘君的影子透过灯盏打在屏风上。

“不错,是它。这是我师傅最引以为豪的剑,所以很多人都来求剑。但师傅说这剑也挑主人,可惜很多人都没有缘分。我记得有一次草庐外来了个游侠,他可神气,义正言辞地说要寻了这剑去打败他必须要打败的人,成为江湖第一!”

“你师傅给他了?”梁熙和看着屏风上她手舞足蹈的样子心里松了劲,嘴角也不自觉带了笑意。

“当然没有!我师傅说他这样靠一把好剑打败对手的人是孬种,江湖第一有什么了不起?我那时候小,还以为是师傅太喜欢这把剑,小气找借口呢……可有一天,山外来了个人。”

“谁来了?”

“那人看起来很潦倒,身上披着破席,断了一只胳膊还跛着脚,看起来像个叫花子。可没想到,我师傅竟然将君子剑给了他,还送了他一只剑匣。”

梁熙和来了兴趣,忍不住追问:“为何?”

“我当时不知道,师傅也不愿说。后来我就偷偷跟着他下山,想去看看他要做什么。没想到他竟然孤身一人去了关外。那可是魏军驻扎的地方,可你敢相信吗?他竟然就冒着封山的大雪孤身潜入魏军驻地,趁夜将那魏军的骑将给斩了首!”

“夜斩敌将,好魄力!他是个将军?”

“不,他只是个兵,只是燕北王军中最末等的一个斥候。可他居然有这样的勇气……”

“他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想必……他很难活着回去了。”梁熙和也有些动容。

“我将他救出来后,也问过他。可那斥候兵伤得很重,已经说不出一句话了……他就那样望着燕国的方向死了。后来我才知道,月余前,魏军袭扰我边郡,将附近的几个村子都屠杀殆尽,附近驻守的一只燕骑全部战死……”

湘君说到这里有些伤感,语气也轻了几分:

“从那之后,我便女扮男装入了军营,为边军效力。那年我十四岁,正是无法无天的年纪,总之,还什么都不怕!”

梁熙和静静看着屏风上透过的影子,心中五味杂陈。

如今天下人人都知燕国出了一位女战神,民间高人说此女命带七杀、贪狼、破军三星,生来便是为将的命格,却无人知道她从前也不过是个在山中自在的小医女。只因见不惯魏军肆意屠戮百姓,便隐藏身份入了行伍。

“你师傅没去找你吗?毕竟…战场上刀剑无眼,向来去多回少。”

想来也是,自古行伍都是男人们的世界,她一个小姑娘十四岁就在其中谋生,实在艰难。

“师傅他一开始还让师兄带我回去,可我总逃回去,要打仗了,我怎么能丢下兄弟们回深山避世?还好后来师傅也默许了,不过他倒是将那君子剑给收回去了。”

“哦?这是为何?”

梁熙和听出她话语里的嗔怪,便顺着她的话茬往下引。

“师傅说是那剑铸得太文气,不利杀伐。其实也没错,君子岂能随意杀戮?即便是敌人,那也是活生生一条命,不过是立场不同,天下本该没有战争……”

湘君说着声音越来越小,今夜倒真是奇怪。她一个入夜难眠的人竟被梁熙和这几句话聊得越来越乏,说着说着便没了声气。

梁熙和躺在床上静静盯了一会,见她的影子如绣在屏风上般,呼吸也变得均匀。他这才从怀中取出湘君晚上给他的那只青玉佩,抚摸着玉佩上的刻纹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

或许从前他还不愿承认,可这一路从上京到朔州如今来了青州,他也渐渐看清了自己的心。

这个在行伍里闯出来的野姑娘竟然让他有了相携白首的念头,可那夜她醉酒后喊出的名字却叫他迟迟放不下。

如果她早就心有所属,那他该如何一辈子将赵湘君绑在自己身边?

如果他真的用了手段,让赵湘君永远留下、不再上战场,而是过着普通女子相夫教子的安逸生活,她会不会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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