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掌印太监率先反应过来,挥手招来一顶轿子。
他方才是真被湘君的举动给震住了,没想到一个女子能有如此魄力。只是她这般举动,以后少不了要被那些难缠的谏官,口诛笔伐。
湘君知道他们心里打什么算盘,这两位来接自己的礼官,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为的就是让自己在天下人面前出丑罢了。
四个太监抬着顶软轿拥了过来,湘君打眼一瞧,这轿子真是窄小又寒酸,怕是塞个鹌鹑都费劲。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春风化雨的模样:
“公公打算让我乘这个?”
“正月风雪大,怕将军受了寒,乘轿更妥帖些。”
这大太监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不小。
湘君放肆笑出声来,接着便用手吹了一记马哨,通人性的良驹便乖巧凑了上来。
她翻身上马,动作凌厉,虽无甲胄裹身,却依旧不减周身英气。人群中有不少女娘替她鼓起掌来,湘君也侧身冲她们微微示意。
接着便将那手中的长鞭一甩,素衣打马入京。
……
上京城内随处可见红帐高悬,华灯挂满了整座城池,水道内还有不少花船载着宫人清理水藻,可谓是阵势浩大。
赵湘君挺直脊背,立于马上,英气勃发的样子,惹得沿街的姑娘们纷纷朝她投掷香囊手绢。
那礼部尚书黑着脸,随轿赶着步子,心底却已将那招摇过市的人骂了千遍万遍。
湘君被城内的红妆白雪吸引,又见那水道内的花船上还贴着喜字,忽然想起。
再过几日吟蝉公主便要成亲了,如果记得不错,驸马便是那丞相府的世子梁熙和。
她前世与吟蝉是极为要好的手帕交,只是上一世,吟蝉公主大婚后不到两年便抑郁而亡。而直到她死后,湘君才从她的绝笔中得知。
吟蝉那姑娘的心中,竟一直藏着位少年郎,即使成了亲也与那人不过是表面夫妻罢了。驸马荒唐又不思上进,两人两看相厌也不奇怪。
湘君动了心思。既然老天给了她再选一次的机会,那么这一次,她必然要改变一切。
毕竟这位二十年来的天下一相,上一世也是主战一派。
……
城内最好的食肆二层,有世家子弟正百无聊赖地吃着早茶,见街市空空荡荡,才想起今日是那女战神入京受封的日子,心中烦躁起来。
“城内的这些百姓真是没见过世面,一个女人而已,何至于此呢?”
一旁侍候的伶俐小厮端着桃酥果子就凑了上来:“谁说不是啊,她还是个孤女,估计幼时也没受过什么教养。我听前头小厮说,她居然在城门前自己脱衣解甲,穿着件中衣就打马入京了。”
那世家子弟听罢,语气更是不屑,冷哼道:“果然毫无女子德行,她不将心思放在女功女德上,跑去战场杀人,想也知道是个粗鄙不堪的贱*妇!”
啪嗒!
一盏蓝玉茶碗突然在他脚边碎裂,滚烫的茶水溅湿了他身下的烫金长袍。
“是哪个不长眼的!”
茶坊内忽然安静的吓人,那世家子弟环顾四周,才注意到身后的茶案上慵懒地伏着一人。
那人身侧立着位小侍童,手中还牵着一只半人高的狼犬,好不威风。
梁熙和身上那件白狐毛领的水绿色大氅被窗外的风雪翻动,更显矜贵。他面如暖玉,脸颊带着浅浅的潮红,似是吃醉酒了,盯着那狼犬呓语:“你怎么一直在叫啊,真是聒噪~”
他眼神很是迷离,似是在说醉话,但那世家弟子却知,他是意有所指。
“呵!我当是谁,原来是丞相府的废物世子啊。怎么今个儿不眠花问柳,却来找我的不痛快,难道…看上那女将军了?”
梁熙和掩下情绪垂了眸子,他才从城外回来,本想寻个清净的地方吃了早饭再回府,却被这番不堪入耳的议论惹得烦躁不堪。
“青天白日的,实在晦气。”
他伸出骨节修长的手,在那狼犬头上抚了抚,才缓缓起身。接着却是勾唇一笑,将手中的杯子径直砸了过去。
世家公子那烫金的袍子上自然又是一滩水渍。
“银子遣人去丞相府取。”梁熙和声音温温润润听不出丝毫喜怒,却让对方气急。
“你!”
可饶是如此,他也不敢再有动作。梁熙和虽然是上京公认的第一废物世子,年过二十四依旧是文不成武不就。可他偏偏有个比自己更好的家世,官更大的老子。
梁熙和笑着看了那世家子弟一眼,见他再无下一步动作,才悠然负手离去,只是那身侧的小侍童又慢了半拍,人走远了才急急追去。
屋外风雪大作,吹得他锦袍呼呼作响,梁熙和身上的酒气一下子就消了大半。
他的眼神由朦胧渐渐转至清晰,在白茫茫的一片雪地中,忽然见一身形纤瘦的姑娘,脊梁骨挺得笔直,御着匹枣红色的马儿缓缓朝自己走来……
居然又是她。
梁熙和方才在城门处离得远了,见那女将军自解衣袍,为避嫌便先离开了。却没想到她竟然会如此张扬,穿着件中衣就敢在城内招摇过市,心中大赞她胆魄不凡。
只是眼下离得近了,才发现这位名满天下,令魏国人屠将军都闻风丧胆的战场阎罗,身形竟然这般消瘦,想也知道必吃了不少苦头。
可她即便小小一个,却仍要在寒风里将脊背挺得如此直溜,像极了那寒山寺外的松柏,纵使被大雪覆压,依旧不改她半分颜色。
这番思量后,梁熙和更觉她特别。
上京城那些高门贵女,二十一岁时要么被金屋藏娇、要么相夫教子,她们身上披着的是绫罗绸缎、赏的是金玉牡丹。
可这姑娘却不同,不仅要在尸山血海里苦苦厮杀,还要守着几十万粮草供应匮乏的边军,维系人心稳定。怪不得燕国百年来只出了她一位。
湘君却一直昂着头,没注意到巷陌的灯火阑珊处,有人用复杂的眼神打量了她一路。
……
燕国皇城太极殿上,百官拥毳衣炉火,却还是抵不住上京四九寒天的冷意。
忽然听见殿外的宫铃响了三声,满堂的老朽顿时来了精神,纷纷支楞起手中的笏板偏头朝外望去。
“朔州游骑将军到~”
外门的老太监支着嗓子一喊,尖细的声音顿时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内门立时跑出几个小太监,提溜着拂尘将太极殿最内端,那副双绣纱帘缓缓拉起。金光璀璨的龙椅上,一个仙风道骨的中年男子持卷斜坐,这便是燕国帝君了。
大臣们先向銮椅上的人拜了拜,又急急切地将头转向殿外。
三丈高的鎏金殿门缓缓拉开,伴随着木头老化的咯吱声,漫天风雪一齐涌了进来。
一个身着鸦青色素袍的姑娘逆着光,一步步踏过前殿的汉白玉阶石,走入殿内。
赵湘君的两肩和睫羽都落了一层雪,路过百官时带起一阵清冽的寒气。自她入殿起,那些窃窃私语的声音便像蚊子嗡嗡一般灌在她耳朵里。
丞相见她站定,这才端正执起笏板,轻咳一声,百官立时噤若寒蝉。他眼睛习惯性地眯了眯,探究的目光在湘君身上快速扫过,便微笑着朝她道喜。
“赵将军,我燕国历朝三百六十四年,你是第一位入这太极殿的女子,何况……还是在这百官同聚的大朝会上。”
湘君侧身朝他点头致意,算是承下了梁相的情。
接着便将身下的长袍一挥,左膝直直跪地,发出咚的一声:“臣,朔州游骑将军,赵湘君,代朔州牧十万边军,叩拜天子!”
她的声音底气十足,虽是个女儿家却丝毫不怯场。眼珠流转中,见那銮座上的皇帝懒懒将目光从书卷上抬起,对着自己轻轻挥手:“免礼。”目光却毫不遮掩地在她身上来回打量。
百官中立时有人站了出来,朝她呵道:“赵将军好生荒唐,如此衣冠不整便来觐见天颜吗?”
湘君不答,只是泰然望着那龙椅之上的人,见他悠哉游哉转着手上的玉扳指,眼神中却没流出任何情绪。
所谓君臣之道,更多时候就是用你的嘴,说我想说的话。
天子以沉默鼓舞群臣,果然又站出了几位老臣。他们似乎气极了,喘着粗气质问:“赵湘君,你就是做了将军,也还是个女子,难道就不读女训女诫了吗?如此穿戴成和体统!”
湘君听后不怒反笑,她掸了掸单袍上的灰尘,一双清透如宝的眸子在眼眶中流转,神情有些无辜。
“是陛下命我卸甲解武,孤身入城。我并非有意唐突天颜。而且…湘君还穿着这身单衣,游遍了整座上京城。”
这句话将众人的百般指摘都堵了回去,湘君泰然转身对上燕帝,诚恳又道:
“湘君自幼在乡野之地长大,虽不识礼数,却知君臣之道。陛下的旨意,湘君自当遵从。”
她这番话说进了皇帝的心坎,边军山高皇帝远,她如今声名显赫,要是不遵皇命,即使再有本事也留不得。
燕帝偏头,目光冷冷盯着下首的掌印太监和礼部尚书,顿了半晌才开口:“你们是如何给赵将军传旨的?寒冬腊月,连套绒衣也不备!”
言下之意便是,此事和朕无关。圣旨上虽是卸甲解武,但没让你们将人“扒光”。经是好经,都是让底下的老和尚给唱歪了。
湘君心中冷笑,这皇帝老儿依旧是那般爱演戏。上一世自己还未进这太极殿便已被谏官给批得体无完肤。如今,她已明白这文武百官中,有九成都是想要自己死的,哪里还看的下皇帝这般惺惺作态。
燕帝将桌案上的砚台重重一砸,惊得那两人心头一颤。礼部尚书老迈,慌忙跪在地上,额头渗出好些油腻腻的汗珠。
“老臣糊涂,掌印公公还备了轿子,可赵将军却执意打马入京……”
掌印太监听他这番推辞,心中火气涌起,却是隐而不发。
“许是老奴备的轿子不合将军心意,赵将军戎马边塞,必然是个不喜约束的,老奴是该替尚书大人想得再周密些。”
这番话便又将那礼部尚书架在了火上烤。
燕帝轻吐一口气,眼睛里闪出危险的光:“尚书老糊涂了,罚俸一年好好反省。”
他这般说,便还是偏袒着自己宫里的人,燕朝立国百年,朝臣与宦官一直暗暗争锋。
这些官员大臣有谋世家前程的,有谋权柄财富的,可内宫这些阉人的头上却只有一片云,那便是皇帝。故皇帝对他们,也有着天然的信赖与亲近。
解甲的事既然从皇帝这有了定性,湘君便也不再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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