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吟蝉公主下嫁那日,上京一城红妆压海棠,金吾不禁。

这是举国同庆的大喜,城中百姓都簇往宫城说些讨彩的吉祥话。

那红墙镶雪的巍峨宫门外,碎银如雨,底下无数个脑袋似三月破土的笋尖,一个劲地向上窜,就盼那银子雨能砸在自个儿脑瓜上。

毕竟这是燕国公主的大喜,寻常人一生也遇不上几次。

可她赵湘君今夜却是不打算吃这杯喜酒了。在一个时辰前,她趁着宫人备亲的混乱间隙溜出了宫。

仰头见星晨移位,便知接亲的时辰将近,她清瘦的身影在红妆青瓦之间跳跃几番,不多时便隐遁不见。

梁相府中,珠峦宝粹,红帐高悬,喜气正盛。

梁家接亲的队伍已经浩浩荡荡过了长宁街,巷陌的水道里也泊着几十艘花船,船上有梁府的小厮侍女,持着花篮果篮向水中扬着桃花瓣。

眼下是冬令时节,而这些装点的桃树都是用良驹走官道自湖州运来。刚褪下的花瓣还带着冷香,和着瑞雪一同在空中飞舞,显得很是梦幻。

湘君带着素纱帷帽混在热闹的人群中,看那戴花白马上懒懒跨着一人,这便是驸马梁熙和了。他一头乌发被喜冠束起,面似暖玉,又生得一对桃花眼,眉目很是温柔多情。

梁熙和敛着情绪就这么顺着马儿向前走,队伍晃晃悠悠过了十里长街,正要拐入宫道时,却突然狂风骤起,举牌的小厮被吹得歪歪斜斜。

乱花渐欲迷人眼,众人恍惚时,已有位红衣少女从天而降。梁熙和还未来得及分辨,一柄闪着寒光的长刀就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耳后忽然拥来一股热风。

“你就是丞相府的世子梁熙和?”

梁熙和眯了眯眼睛浅浅勾起唇角,并未回应,只是眸光亮了亮,闪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狡黠。湘君骑在马上,一只手臂环过他的脖子,两人近在咫尺。

他嗅到湘君身上清冽的松竹香,心下思忖,是个姑娘却用冷香。

懒懒笑道:“谁家的千金,如此这般……是思慕与我?”

梁熙和的气息均匀地扫过湘君的手臂,这人真是气定神闲丝毫没有慌乱的迹象。

湘君心中送上几个白眼,收紧了刀。

暗骂:“好个无耻风流的浪荡子,你这厮怎配的上吟蝉公主?跟我去塞外吃窝窝头吧!”

接亲的队伍里早乱作一团,随侍们纷纷扯起嗓子呼救:“有人劫持了世子殿下,快放鸣笛叫金吾卫来!”

鸣笛四起,阵风将她的湘君却丝毫不乱,高声喊道:

“我乃朔州游骑将军赵湘君,三日前陛下在大朝会中允我一诺。如今我想好了,就要这梁家世子做我将门赘婿。望诸位替我向陛下传话,用一个世家公子换边疆十年安稳,他不亏!”

众人还来不及反应,湘君已调转马头,冲着城外飞驰而去,踏落一地红妆。

上京的宫门已经开始放庆贺的烟花了,满城雪白被映得璀璨,轰隆声伴随着禁军的鸣镝警报,让风月更显独绝。

那火树银花之美,正在湘君背后盛开,蓝色、金色、紫色交相辉映,恍如白昼。

在颠簸的马背上,梁熙和任湘君揽着马绳将他虚环,很是配合。嘴角淡淡的笑意令人难以捉摸,他想起那天这女将初入城时,也是这般无法无天,上京城倒是鲜少有这般有趣的人物。

梁熙和想着想着便笑出声,他偏过头要瞧瞧这个漠北来的疯丫头。

夜风将她帷帽的纱帘向两边吹动,只露出一双清透水亮的眼睛,她的侧颜亦被那火光镀上一层柔柔的金色。

纵然梁熙和见过诸多名门贵女,但这一刻也不得不承认她是耀眼的,如大漠温暖的阳光,似姑苏沉静的山水,却不减她独有的桀骜气质。

上京城,确实从未有过一个女子,如她这般无法无天。

……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如钩。

荒凉的戈壁摊上一个红衣少女背负长刀,手腕上系着一根麻色的绳子,而绳子的另一端则绑着一个男人。

那人长得好看,只是神情十分惫懒。他双手呈拳状被绳子束在身前,步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向前扑棱着。

“累了,走不动。”梁熙和懒懒叹了口气,索性将身子向后一仰,一屁股瘫在地上。

湘君无意被他后引的拉力重重一扯,整个人毫无防备地向后摔去。心里憋了一路的火气终于爆发了,立时便抽出腰间的短刀,抵上了梁熙和的脖子。

“要是到不了朔州,就把你丢在沙漠里喂狼。”她语气不善。

温热的气息朝梁熙和迎面扑来,两人如大漠中缠斗的狼,就这样堪堪对上目光。梁熙和被湘君面具下泛起的寒光晃了眼睛,微微偏过脑袋,嘴上却挂起一丝痞笑。

“喂狼?将军把我从上京掳来,废了这般周折,要是折在这里岂不是赔得精光?那皇帝老儿能饶你?我老爹又岂能饶你?”

这番轻飘飘的说辞配上他精致的面皮儿倒显得十分相衬,原本就是个纨绔还能指望他嘴里有什么好话?

湘君见他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吞了一口闷气,才恨恨道:“你要怎样才赶路,牦牛干就别想了,那肉干在上个渡口就让你一人吃光了!”

梁熙和见她脸色铁青,心情顿时大好,吊儿郎大补了句:“肉没了好说,总要给些水喝吧,将军耐得住旱本世子可耐不住。”

湘君为了躲过重重追兵,本是无奈闯入这片无人戈壁。这里的昼夜温差极大,不时还有野兽活动。

两人在戈壁滩中行了三日,身上的干粮吃尽了,救命的水也只剩下半壶。在大漠中行走,可以无肉无干粮,但要是断了水可就是断了命。

原本她怕这世子娇贵,已是让渡他许多吃食和水源,没想他倒是不把自己当外人。

这一路上这厮累了便睡,渴了便喝,无聊时还要用她攒下的肉干磨牙,知道的说这是绑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来着塞外郊游散心了,身边还伺候着个女婢。

湘君心中烦躁,但转头瞥见他那张多少带些俊俏的脸,心中的火气又软了下来,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这道理就是反过来也说得。

湘君轻叹气,接着便熟练地将腰间的水囊解下,双手扶着水囊抵在他嘴边灌了几口。

清甜的水一沾嘴唇,梁熙和整个人立时就来了精神。他从前喝惯了琼浆玉露,却不知一口泉水也可以如此甘甜。

湘君看着他喝得酣畅淋漓,只默默咽了咽口水润润干痒的喉咙。

“你不喝?”他笑。

湘君没理他,将水囊又牢牢绑回腰间刻意冷了声:“能走出这片大漠的人,从来没有一个,会将自己水囊里的水喝完。”

她的声音很冷静,梁熙和面朝月亮双臂向后以撑顺势翘起二郎腿,故意偏头笑她。

“看将军年龄不小,道理倒是攒了一肚子。”

说完也不顾湘君越来越黑的面庞,故意长叹一声,懒懒伸出手比划起月亮的形状,口齿轻浮道:“若是小将军不将我绑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本世子现在应该在上京城拥香暖玉,也不用吃这份闲苦喽。”

本是一句玩笑,可湘君却认真起来,清澈的眸子对上他玩世不恭的表情:

“好男儿当济世为民,你既身享爵位又受着百姓的奉养,为何还要每日沉溺犬马声色?要是上京城的公卿门徒都这样荒唐下去,我燕国将来又该何如?如何能抵御魏国吞并的野心?”

湘君的声音隐隐夹着失落,她曾亲眼见过燕国土地的陷落。群雄自古逐鹿中原,大燕这人间膏腴之地,谁不想要。无奈的是那“将军一朝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多少人会命丧黄泉,流离失所……

梁熙和察觉出她话语中的遗憾,只用灼热的眼光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才苦笑着接道:

“燕魏之争自有君王相顾,小将军年少成名,心性倒是很高。可这天下事又哪能事事如愿,少年时的鸿鹄之志不过尔尔。不妨就今朝有酒今朝醉,看一世荒唐又何如?”

湘君气结未发一言,却在毫无防备之时被那人一揽:

“你我要是早些认识,我一定交你这个朋友!那就不必你大老远将我掳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受罪了。”

他语气轻佻,似乎在说着别人的事情。湘君让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闹得很是不自在,登时冷了脸,猛然发起狠来,将那绳子拽起,赶着熙和继续赶路。

月光的清辉将两个人的影子拽得细长,像两株芭蕉叶在风中晃动。

他倒是不介意这般粗略,束起的双手任由她用绳子牵着,身子懒懒向后仰着,嘴里含含混混地念起诗来:

“长风吹大漠,万里白浩浩……小将军,你若是到了塞北之后,请本世子喝一碗烧酒,我就原谅你!怎么样?”

梁熙和笑得舒畅,湘君心里咯噔一下,却不搭话,只是勾着头向外走,心里暗暗思忖,要是喝酒,也得先走出这片大漠……

不知走了多久,东方的天幕泛起鱼肚白,北风中飘来一丝淡淡的梅香。

朔州风物里,以梅花最富盛名。此刻这一缕梅香令湘君心中燃起希望,步子也越发轻快。可没想到十几长开外的石崖上却有一匹孤狼立在上面,那狼一身雪白的毛在空中抖擞好不威风。

“有狼!”

梁熙和出声提示。湘君没来得及捂住他的嘴巴,这空旷荒原上,他的一声惊呼就搅起了风云。

狼王梗着脖子向天一嚎,这便是在呼唤狼群了。

稀稀拉拉的草地中传来簌簌的声音,湘君顿时寒毛直耸,她抽下背上的长刀就朝着梁熙和砍了下去。

粗粝的麻绳断成两节,她又急急解下腰间的水囊丢给梁熙和。

“向北是朔州,你循着梅香追去就一定找得到。”

湘君没有回头,持着刀便朝狼群冲了上去,留下梁熙和在原地发愣。

他没想到湘君竟然会在危险来临时将束缚自己的绳索斩断,还要他一人先逃命,她这番做派哪里像是个掳掠的贼人,倒比这世上许多的男子更仗义。

其实,他自己也不情愿这桩与皇室的联姻,梁熙和心里明白,他与公主的婚事只不过是权利交换的一环。他与那吟蝉公主只在宴会上遥遥见过几面,又如何能做恩爱夫妻?

但皇帝需要贤王府交一份投名状,而他爹需要用自己的儿子来表忠心,以维系这份岌岌可危的君臣关系。

梁熙和表面虽是个纨绔,但曾经也是太学院首座弟子,如此权力的勾结又岂能不懂?只是他没想到,这桩交易中会插进来一个意外。

那出身草莽的女将军竟然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将他带出了上京,带到了他从未企及过的自由天地。

梁熙和看着那个挡在自己身前的清瘦人儿,心中忽然涌起一丝古怪的情绪。

这种情绪在他罢业太学时有过,在他的挚友横死时有过,在他宿醉酒坊时亦有过……

湘君与狼群缠斗正酣,她回头瞥见那呆子还愣在原地发呆,急火攻心,怒道:

“还愣着干什么,快跑啊!你要是有点良心就去朔州求援!”

说罢又与来势汹汹的狼群缠斗在一起,她的眼神狠戾,长刀在她掌下翻飞,寒光过处,血气直涌。

湘君不知道自己舞了多久的刀,只知天际在不知不觉间已然大白,可狼群却越来越多。狼这种动物可怕之处就在它不达目的不罢休,所以脱身极难。

最终,湘君持刀的手还是麻了下来,她的肩胛处已经被狼咬破骨皮,而伤口渗出的血气又让狼群更加兴奋。她身上各处的旧伤,也因那她大开大合的刀法崩裂开来。

此刻,赵湘君只觉得自己像是重新回到了上一世死亡的那一刻,被万箭攒心,忍受彻骨的痛意。

她终究是支持不住,用刀顶着半伏在地,双手却已无力再持刀,只能等待狼群最后的收尾。

如今这一幕,倒真像极了她上一世惨死的样子,身边亦是群狼环伺……

“嗖!”

就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却有一支穿云箭破空而来。羽箭直直射入狼群,那野性难寻的狼王竟然眉心中箭,它哀嚎一声后便径直倒下。没了狼王,狼群立时溃散。

湘君的意识已经恍惚起来,隔着眼前氤氲的水汽,她看见了边军那面赤色战旗,在空中闪过一抹炙热的色彩。

隐约中她看见一位身着红色喜服的男人,单手持弓箭,束马向他奔来。

是谁?燕恒?

“总不能是那个上京来的纨绔吧……”她想睁眼在瞧瞧,意识却支持不住,整个人沉沉昏死过去。

梁熙和见她昏厥过去,慌忙将手中的弓箭丢给身后的军士,从马上□□,大步越过满地豺狼的尸骸,才终于走到了湘君身前。

眼下她真似一株开败的海棠,伏在泥里,再没有了入上京城时的风华,只有身上的伤口正汩汩向外冒着鲜血,格外触目。

梁熙和的手微微有些发颤,他将湘君小心揽在怀里,腔中的心跳却跳得越发唐突。

这是怎么了?

上京城那个没心没肺的纨绔,也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如此慌乱吗?

其实到现在为止,他也没有看懂赵湘君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她似是无法无天的桀骜之徒,却又像有情有义的江湖儿女。在上京城那座囚笼里,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性子了。

如果今天,他没有好运气遇上巡沙的边军,又怎能有机会使出梁始秘传的追风箭法将她救下呢?如若差了一环,大燕自此就会陨落一位将…一个不算讨厌的人。

大漠又起了风沙,教人看不起他的表情。

梁熙和忽然想起他第一次在嘉定城门外见到赵湘君的样子。

那时候她孤身一人素衣打马入京,昂着头挺直脊梁,让整座城的百姓甘愿为她掷花盈马。

或许从那时起他便觉得,飒爽不羁如赵湘君这般特别的女子,本就该拥有更加恣意张扬的人生,不该枉送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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