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树上名士

卫玠沉浸在大自然的奇观中,葛神医突然出现,把他带回去。三位名士没有拒绝

回程路上,卫玠担心葛神医生自己的气,一直观察葛神医的表情,可葛神医是雅量高致的得道高人,一路面无表情,叫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憋不住问:“葛神医,情绪波动会不会伤身。”

葛神医:“大悲大喜固然是伤身的,但情绪隐而不发,才是最伤身的。”

那你怎么一直面无表情啊?

卫玠有点不敢问。他低声说:“能不能不要告诉阿娘,我偷溜出来看流萤。”

葛神医:“为什么?

卫玠:“阿娘生气的话,会迁怒其他人没看好我。”

葛神医:“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偷溜出来。”

卫玠:“因为我仰慕三位名士。”

葛神医:“你不怕生病。”

卫玠:“他们说不会。”他知道这话没有说服力,说得没有底气。

葛神医:“要是湿气入体的话,会生病的。”

卫玠点头:“神医是他们的朋友吗。”

葛神医:“那要看你如何定义朋友。”

卫玠:“就是你认同他们的想法做法,你们就算朋友了。他们在山中行散算是顺从自然之法吗。”

葛神医:“行散并不合自然之法。”

卫玠:“可他们感觉自在。”

葛神医:“感到自在是因为顺从了本心,而不是行散的缘故。行散只能让头脑放松,不再想多余的事。”

卫玠:“顺从本心就能合乎自然之道吗,流萤闪耀十日而亡,合乎自然之道吗。”

卫玠感动之时觉得一切合情合理。但情绪退潮后,便要思考其中的道理。

葛神医:“天下之大,鱼在水,鸟在天,人在地,万物各有其存在之道。万物不萦心的隐士,汲汲功名的官员,修齐治平的儒生,琐事缠身的侍从,各有其道。”

卫玠:“如果签了卖身契的奴仆,想当儒生,侍女相当主人,是否违背了天道。”

葛神医:“他们违背了人定下的契约与规矩,却并未违背天道。人本是自由的,只是被这礼教所拘束。可若失了礼教和道德的约束,人或如猪狗,或如豺狼,无法盖屋舍,修水渠,耕良田。万事万物都有积极的一面,也有消极的一面,二者互相制,秩序是翅膀,也是枷锁。”

卫玠不停点头。

葛神医:“我们快到了,你现在最需要学的是,睡前不宜想太多。有什么事,天亮了再思考。夜晚睡好,是养生之术的关键。”

卫玠点头,美美地睡去,次日便黏着葛神医询问医道。

葛神医虽然态度淡漠但是有问必答。

当王澈带着侍女研究起食疗时,他便带着侍女跟站葛神医出外散步,看着葛神仙采药。

正走着,一颗果子突然砸中葛神医的头。

“谁在上面。”侍女护住卫玠,朗声问。

卫玠抬头,发现树叶动了动,发出沙沙的响声,心道,难道是猴子。

他只见过笼中猴和被锁了链条的猴,没见过山里野生的猴,好奇得紧。

只见一个圆滚滚的肉球,像巨大的滚珠从树上滚下来,舒展开来后,出现一个小孩,

小孩背着一个小竹篓,里面放着果子,身着短褐,露出藕节一样的胖乎乎的手脚,

小孩身手矫健像缩小版的庾敳,长相却不像,高鼻深目,五官深刻,有点像二舅院中表演戏法的胡人小孩。

小孩用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卫玠的脸,而后又看着身后一队侍女,张大嘴惊叹:“神医,现在连神仙都组成团跟着你修行吗。”

小孩憨态可掬的模样和话语,惹得侍女们嬉笑作一团。

侍女问小孩:“你是谁,为何在这里。”

小孩反问:“你们不是仙人吗,猜一猜我是谁。”

侍女见他胖乎乎的于是猜测:“你是庾家的孩子。”

小孩惊讶:“不对。仙人们居然猜错了。”

葛神医解释:“他们只是普通人。”

“可这个小孩明明是仙人。”小孩难以置信地把卫玠上下打量一番,最后目光停留在他的脚上。

卫玠以为自己踩到什么东西,低头看了一眼,并没发现异常,难道这孩子认为仙人的脚和凡人不同。

卫玠解释:“我只是个凡人小孩。”

“嗯。”小孩认真地盯着他的脚。

他感到很新奇,其它人看到他,都喜欢盯着他的脸,只有这个孩子盯着他的脚。

侍女问:“你是谁家孩子,在打量什么。”

小孩开始打量着侍女的脚问:“你们又是什么人。为什么生得如此好看,比仙人还好看。”

卫玠:“你见过仙人。”

小孩:“我见过嵇中散的画像。”

嵇康乃璞玉浑金般风华绝代的美男子,名士们的偶像,说他是仙人下凡亦不为过,一句广陵散从此绝矣,而后慨然赴死,是儒生们心中难以言明的痛。

卫玠像后世的人遇到同担一样开心,朝小孩施拱手礼:“我姓卫名玠,今年六岁,你可以叫我虎儿。”

“我也六岁。”小孩上前,兴奋地拉着卫玠的手说:“我姓阮名孚,你可以叫我阿北。我的阿娘擅跳舞,阿父擅长制作乐器。对了,家父陈留人阮咸,你大概听过他的名字。”

阮咸鼎鼎大名,卫玠怎么可能没听过。

阮咸与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七人因常在山阳县竹林之中喝酒纵歌,被合称为竹林七贤,是名士们向往和仰慕的对象。

这阮咸是位奇男子,行为放旷不羁,不拘礼节,据说阮氏族人宴饮中见阮咸来,便用大盆装酒,围坐一圈,这时猪也进来饮盆中酒,阮咸便与猪共饮。七月初七,家家户户晒衣,阮氏中富裕之家为了炫耀,纷纷晒出纱罗锦绮。

阮咸家贫,却晒出他的破短裤。

因世俗风气攀比炫富,所以有人不理解阮咸的行为,问他为什么这么做,阮咸说,“不能免俗,以此应景而已。”

如此放旷的阮咸却是位妙解音律的大师,善弹琵琶,曾对琵琶进行改良,把胡人的曲颈琵琶改成圆形直颈的琴。

据说武帝年间知名乐师荀勖非常擅长音律,每次重要盛大庆典,总是他负责调校音律,被人称为“暗解”,而阮咸则是被人称为“神解”,每次大典,阮咸听出音律不对劲,频频皱眉,却没对荀勖说。荀勖心中不悦,就和武帝打小报告,说阮咸任诞无礼,于是阮咸被贬到始平作太守。

此后,荀勖偶然得到农夫从田间挖出周朝时调校音律的玉尺,用玉尺一量,才发现自己的音律调错了。

这样一位至情至性的才子,在爱情面前也与别不同。时人讲究门当户对,若嫁娶的身份不相匹配,便会遭人嘲笑,可阮咸却爱上的姑姑家的鲜卑奴婢。

阮咸为母亲守教期间,姑姑准备搬到远处,阮咸欲求娶鲜卑奴婢,姑姑原本是答应了,可又觉得高门大户如此行事,不免遭人嘲笑,所以带走的鲜卑奴婢。哪知阮咸向王戎借了小毛驴,骑着驴追上姑姑把人要了回来。

别人诧异他为什么这么做,他却幽默地说:“人种不可失。”

奴婢在当时地位低下,没有人身自由。阮咸却公然在守孝期迎娶。如此行径无异于公然挑战礼法,礼法之士愤怒的唾沫星子足够把人淹死。

可阮咸浑然不在乎。

这位鲜卑女生下的孩子,便是阮咸的次子阮孚。

阮孚身世如此与众不同,卫玠难免对他多了几分兴趣,问他:“你是专程来这里采摘果子吗。”

“阿兄来找世叔们清谈,我听子嵩叔说山中有仙果,特地摘来给阿兄吃。这样阿兄在清谈会上就能……就能像雏凤谛鸣。既然我先遇到你了,说明这果子跟你更有缘。不要客气,收下吧。”说着阮孚取下腰上竹蒌塞给卫玠,“你一定也会成为一代名士的,这个仙果用得着。”

卫玠想起阿父说过,想和对方结交朋友的话,就得按期待程度来送礼,如果是一定要结交的人,就送最好最贵重最有诚意的礼物。

卫玠觉得自己全身上下最贵重的便是阿娘给他织的香囊上挂的那块上好的羊脂白玉玉璧。

玉璧莹透纯净,油润如凝脂,白里透着粉,好似奶娃娃的脸色。

虽然玉璧比不上仙果,但他相信诚意是够的。

卫玠道了句谢谢,把竹蒌递给侍女,而后把腰间玉璧解下,双手捧着递给阮孚:“一点诚意。你就当它是一块漂亮的石头。”

阮孚没有接,看着玉璧说:“哇!好漂亮,像你一样白。”

卫玠:“请收下,不要客气。”

阮孚:“虽然它很漂亮,但是我更喜欢你的鞋子。你能不能和我换一双鞋。我好喜欢你的鞋,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

原来如此!原来阮孚不是盯着脚,而是盯着鞋看。

虽然这种情况完全出乎卫玠意料,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让侍女取来备用的鞋,“这双你喜不喜欢。”

卫玠的鞋是用“寸锦寸金”的蜀锦为面,上面用最巧的绣工绣上活灵活现的仙鹤振翅,配以桃李。

色彩明丽,绣工鲜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双顶好的鞋。

只是这鞋再好再漂亮,和羊脂白玉玉璧亦有天壤之别。只是在孩子眼中,看着欢喜便是最好的。

阮孚接过鞋,左看右看,甚是喜欢,一边说好看,一边说我也要送你一双好看的鞋。他认真的样子,把侍女们都给逗笑了。

“阿北,阿北。”不远处传来清朗的呼唤声。

“是阿兄在叫我,他找不到我要着急的。” 阮孚对卫玠说:“我得空去神医那里找你玩。”说着,抓紧鞋,撒腿飞奔。

“不愧是阮仲容的儿子。”侍女们笑着评价。

注:阮孚字遥集,别名“诞伯”,与羊曼、阮放、郗鉴、胡毋辅之、卞壶、蔡谟、刘绥合称“兖州八伯”。

阮咸字仲容,阮籍侄子,竹林七贤之一。

附录:《世说新语 任诞》阮仲容先幸姑家鲜卑婢。及居母丧,姑当远移,初云当留婢,既发,定将去。仲容借客驴,著重服自追之,累骑而返。曰:“人种不可失。”即遥集之母也。《世说新语 雅量》祖士少好财,阮遥集好屐,并恒自经营。同是一累,而未判其得失。人有诣祖,见料视财物;客至,屏当未尽,余两小簏,著背后,倾身障之,意未能平。或有诣阮,见自吹火蜡屐,因叹曰:“未知一生当著几量屐!”神色闲畅。于是胜负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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