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In the End"

车程一小时,天渐渐昏黑,厢里人不多也不少,岳勤拙照旧坐在车尾的窗边,眼睛明明望着窗外,却不见繁灯不见人潮,唯独车门旁的那个人影在眼前时隐时现。

岳勤拙心里乱得很,她应该感动或者至少有一点点感谢吗?这大概是陈羽南所期望的反应,但他以为他是谁?他有什么能力保护别人?她才不需要他保护,况且,如果不是他,她又何至于陷入哪怕一丁点的险境?

越想越恼,等到靠站,陈羽南跟着下了车,岳勤拙也不再佯装,直截问道:“你在干嘛?在跟着我吗?”

陈羽南立马摆出一副痞样:“谁说的?哪个规定不准我在这里下车?”

“装什么糊涂?”她早料到这样,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

“你干嘛总摆一副臭脸?是,我是跟着你,怎么样?”

“你以为我会谢你?谢你保护我,送我回家?”

“我说让你谢我了吗?我自己担心不行么?”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帅很英雄?现在知道担心,当初怎么不离那些人远点?”

“我说了我不认识他们!”他声音里有怒,但紧攒着的两只眼掠过一丝无谓的寒光,“算了,我知道你不信我,但不认识就是不认识。我是无所谓,最多打一顿,但把你……”

她脸上莫名闪过一个瘆人的惨笑,“你是无所谓,但我有。也许你大城市来的,在这种小地方,上不上学都无所谓,但是我在乎!如果不是外中,我这种县里的,根本不可能去市里读书。你反正不在乎,你可以去市里省里,去北京上海,去出国留学,我只能待在这儿!所以,你要跟谁混,我一点也不想知道,只请你离我远一点。”

话赶话,该说的不该说的,不分轻重尽数抖落出来,岳勤拙自己也没料到,脱口的一刻她已经开始后悔,但她只觉一阵晕眩,一口气差些没喘过来,眼前的人变了绿影,心如提在喉,再想说些什么,也绝无气力了。

陈羽南沉默了。半晌,他垂头黯然,诘问道:“你告诉老师不就行了?你怎么不说?”

她哑口无言,只深深瞪视着他,想哭的冲动刺激着她的鼻眼,在泪水将出未出的一刻,及时转身,径直走了。

一整个周末,岳勤拙都尽力不去想那黄毛钢棍陈羽南,可越回避越迫近,她不禁一遍遍回顾整个事件,那个拽住她不放的症结到底在哪里?

假如重来一次,难道她会视而不见,从容走过那条小巷吗?不,她太明白岳勤拙了,再来无数次,她也一定会不假思索地追进去。她悔不该对他说了那么重的话,说到底,不是他把她牵扯进来,而是她自己选择蹚进了这泡浑水。

想到这里,她刚刚走到柏县车站,愕然发现,陈羽南已经等在那里了。

他照旧戴着耳机,弓身坐在候车亭,偶尔瞧一眼腕上的手表。她木木站在原地,脸上烧起来。陈羽南向她的方向望了一眼,看见她来了,仓皇取下耳机,不知所措地站起来。

岳勤拙深吸一口气,向车站走过去,离得近了反而没了主意,只匆匆瞧他一眼,就撇过头去看车。

陈羽南干咳一声:“我没别的意思……”他觑她一眼,“如果你烦我,我就坐下一趟……”话没有说完。

岳勤拙不吱声,头脑混乱地计算着时间,现在三点,37路一小时,长途车又一小时……算着算着,只感到头顶一阵阵火辣辣的直往上冲。沉默良久,喃喃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一两点吧……”他笑着挠挠头,“幸好我没记错,你还真是在这一站上车。”

岳勤拙没答话,心里想着这人到底是聪明还是傻气。殊不知男人的傻气是最捣心索命。

不一会车来了,两人前后上车,岳勤拙照例靠窗坐,旁边位子空着,陈羽南却很知趣,只抓着把手,站在一边。

车慢慢启动,从城中驶出,碧江的一条支流穿柏县而过,车子沿河而行,窗外从楼宇市场变成河坝渔船,一道大弯绕过山壁,江河相汇水平岸阔,货轮、采砂船穿插江中。

这段砂湾人稀道宽,司机敞开了速度疾驰,车窗不受控制地震动,引擎轰鸣,玻璃撞击,江风呼啸,互相争抢着压过一切人声,整辆车仿佛行将分崩,初初很吓人,但岳勤拙已经学会享受这短短一刻,那种不管不顾支离破碎的解脱。

她悄悄看一眼陈羽南,他站得很稳,正望着碧江出神。

恍惚之间,岳勤拙想起一年前,章文冶还住在柏县,两人周日也总这样一起搭车。那天他突然没来由地讲:“我看报纸上有个新闻,说一对父母吵架,吵得打起来,小孩在旁边哭,怎么劝都劝不动。你猜最后怎么样?”

勤拙茫然地摇摇头。文冶一笑,“最后,小孩把玻璃杯砸碎了,捏在手心里,捏得满手都是血,父母吓死了,终于不吵了,送他去了医院。”

勤拙听得心绞,她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要讲这个故事,为什么似笑非笑讲这么疼痛的故事。恰好车开到砂湾一段,风大声大,无人说话,他不再笑,望着窗外的碧江。

她静静看着他,样貌、性格、品德、成绩、体育都好的五好少年章文冶此时仿佛袒露出一隅小小的马脚。勤拙偷向他的手心里瞧一眼,还好,手心手背都是好的。

等车过了湾,到站停下。章文冶转过头来,脸上又挂起淡淡的笑容,她却分明感到他离她很远,他的那扇刚刚微启的门,随着这个无可指摘的笑容,砰一声关严了。但没关系,门能关上就能再开。那时候她以为这样的日子还有很多很多,可不到一年,章文冶就搬走了,这趟车变成她一个人坐。

过湾,到站,开门。陈羽南依旧望着窗外,岳勤拙在回忆里扑了个空。砂湾段路很长,所以下一站的人总是很多,车厢立刻热闹起来,眼见有人径往旁边的空座走来,岳勤拙向陈羽南问:“你不坐吗?”他没有料到,愣了一愣,方点头坐下。

一路无话,两人像是被点中了穴,一个望左一个望右,不敢动弹丝毫。下车,转车,等车,上车,再下车。

直到走进校门,进到宿舍楼下,两人似乎都如释重负,陈羽南正犹豫着要不要道别,只听岳勤拙道:“谢谢。”

陈羽南怔怔看着她,脸上慢动作般舒展出一个笑:“没事。你没事就好。”

岳勤拙心头一动,本来脚步要走,却不由脱口而出,“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说那些话。”想了一路,原来这三个字没那么艰难。

陈羽南有点恍惚:“我……我没事,你没事就好。”岳勤拙听了,不由扑哧一笑,他还没回过神 ,不明就里地跟着笑了。

连着两个星期,上下学的车上总能看到陈羽南的身影。若有敏君在,他就站在车厢另一头,远远看着,若只有岳勤拙,他就稍稍靠近些。

岳勤拙心里其实过意不去,小巷事件过去过么久,无事发生,想必可以放心了,她几次告诉陈羽南不必再送,但他也只说“反正闲着”,又补一句“只要你不介意”。她也就不再坚持,并不完全出于礼貌,她的确并不介意,车程这样久,这样重复,有人陪着也是好的。

“你总戴着耳机,在听什么?”她好奇很久了。

他有点犹豫,“没什么,随便听听歌。”但还是从背包里扯出随身听,递给她两只耳机。

刚按下播放键,她就浑身一激灵,本能地逃开,是一个男声在疯狂嘶吼。

“不好意思,是不是太大声?”他慌忙地按下暂停,调低了音量,准备收回耳机,“我就猜你肯定不会喜欢这种歌。”

“等下,我再听听看。”她把耳机塞回耳朵。

依旧很吵,震耳欲聋,她不懂音乐,但该怎么形容?嘶吼像粗铁一样摩擦,鼓声像电锤砸出一道铁墙,困兽夜奔冲袭,刎颈怒啸。英文唱得那么快,她只略听懂结尾几句…failure sinking。她忍不住看一眼陈羽南,他看上去有点忐忑。

她接着听下去。下一首开头是一段钢琴,**个音符,像魔鬼扣门。跟歌词毫无关联,但她想起文冶故事里那个捏碎玻璃杯的小孩。不能再想,她拼命地努力辨别歌曲中的英文:

I tried so hard, and got so far / But in the end it doesn’t even matter.

其他的她没再听清。歌曲结束时,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取下耳机问:“这首叫什么?”

陈羽南不消思索:“In the End.”

岳勤拙在恍惚中默念着这个名字,in the end,最后,终归,毫无所谓。她露出一个难以察知的苦笑。

“喜欢吗?”

岳勤拙诚实地点点头,“他们叫什么?”

“林肯公园。”陈羽南拨出磁带递给她。

“原来是他们。之前在英语杂志上看到过,”岳勤拙不好意思地笑了,“还觉得他们看上去坏坏的。”

“没想到你会喜欢。”陈羽南低头笑了,好像一件拿不出手的礼物被人喜欢了。

“怎么?”勤拙不明就里。

“摇滚乐嘛。你是好学生,我想不会喜欢这种。”

“我也不懂什么叫摇滚乐。”

“是我想错了。”陈羽南点头笑着,“一开始我觉得你很官腔,但现在发现,你也不是那么不讲人情……”

在谁听来这都只是一句讲得不那么漂亮的示好,但岳勤拙心思太深,立刻警觉起来,抢白道:“你什么意思?你要是套近乎,我马上下车。”

陈羽南着急解释:“我没别的意思。”

岳勤拙正色:“你不要觉得我没告诉老师,就会一直包庇你。”

他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嚅嗫着问:“你……不是真的包庇,应该还是相信我的吧?”

岳勤拙灼灼地盯着他,他接住了她的眼光,两人却都不再说话。公交车正绕过市民广场,一角的鸽群听到呼哨,白扑扑一片扶摇而上,岳勤拙望向窗外,低语道:“不是无所谓吗。有什么可相信不相信的。”

声音虽低,陈羽南却听得分明,他手握在扶杆上来回转动,看一眼岳勤拙,仿佛自说自话地慢慢道:“高中部有个人……有个学姐,说喜欢我。我不认识她,也对她没意思,跟她说清楚了,我以为这事就完了。但她有个男朋友,不是我们学校的,在外面混,那两个混子就是他的人。”

岳勤拙默默听着,她记得那个学姐,派人来教室找过陈羽南。但她只淡淡说:“我不关心这些。”

“我知道你不关心,反正我说的都是真话。”

许久,岳勤拙问道,“你想要我信你,因为你还是怕我跟老师告状?”

他斩钉截铁地摇头,然而他的确从未理性地想过为什么要跟岳勤拙解释,他只是本能地想要、务必要:“随便你告不告诉老师,我都无所谓。要罚要开除,我都习惯了。”

岳勤拙没有作声,一会儿,陈羽南霍地笑道:“算了,你说得对,没所谓。”

她不置可否地沉默着。

那个周日,陈羽南没有出现在柏县的车站。那时,他们已经一起坐过了五趟车,十个小时,虽然大多数时候两人是远远的沉默的,但存在本身也是这样沉默隐秘而攧扑不破,一旦存在不再,缺失会像无形洞,在不觉察之间款款啃噬周遭的时空。

岳勤拙感到了一星失落,不期而然的。但也没什么奇怪,他不再来,可能是因为他们的那一段对话,也可能是因为再没有“护送”的需要,不管怎样,这一截不能与人说的插曲,算是结束了吧,她似乎松了口气。

但那个周日,一连到晚自习,斜后方的桌子依然是空的,问了同桌也说不知,“寝室里也没见人”,有点蹊跷。晚上破天荒门神没来,换了历史老师代班,岳勤拙不好问什么,心里暂存着一个小疙瘩。直到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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