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时光,在白水镇庙会灶台间蒸腾的烟火气中,如汗水般淋漓淌过。
宋应星回到铜锣巷的家中,仿佛从一场喧嚣沸腾的梦中醒来,又跌回略显清冷却无比真实的现实。
庙会挣来的带着油渍和体温的现金,被他仔细地分成三份。
最大的一份他给了林月,做为家里的日常开销;偷偷留了一份给妹妹当做学费;最小的一份自己存了起来。
身体的疲惫是深切的,胳膊肩膀的酸胀了好几天才缓过来,但心里那份被烈火与汗水淬炼过的踏实感,却久久未散。
这天下午,他正拿着小本子,在上面写写画画,复盘着庙会上几道大锅菜的调味心得,手机突然“叮”的一声轻响。
是一条银行入账短信。
他随意点开,目光扫过金额时,微微一顿。数目不大不小,恰好相当于他在别墅工作整整一个月的薪水。
汇款人备注:李文渊。
宋应星看着那个名字,指尖在粗糙的手机壳上摩挲了一下。
这笔钱,是那位一丝不苟的管家先生,对自己的承诺。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许复杂,但更多的是释然。
他没有回复短信,也没有试图联系。只是将手机放回口袋,继续在本子上勾画起来。那笔钱,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轻轻一响,漾开几圈涟漪,便沉入了水底。
他收下了这份心意。
又过了两日,鹏飞那辆破货车再次“吭哧吭哧”地停在了巷子口。他风风火火地跳下车,手里扬着一张皱巴巴的宣传单,人还没进门,大嗓门就先撞了进来。
“应星!应星!快出来!好事!天大的好事!”
宋应星从屋里出来,身上还系着围裙,正在择菜。
“飞哥,啥事这么急?”
“你看这个!”鹏飞把那张彩印的宣传单几乎拍到他怀里,“青川市!第一届厨师专业技能竞赛!市级的大场面!听说电视台都要求录像呢!”
宋应星接过传单,纸张粗糙,但上面的字样清晰醒目。
【青川市首届“舌尖上的匠心”厨师专业技能大赛】。
下面罗列着比赛项目:指定菜、自选菜、刀工比拼、创意烹调……奖项设置从奖金到荣誉证书,甚至还有“青川市技术能手”的称号。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烫了一下,一股久违的热流悄然涌动。
“这……”他眼神黏在传单上,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咋样?哥们儿够意思吧?一听到消息就赶紧给你弄来了!”鹏飞得意地咧着嘴,“报名截止就快到了!我正好后天要送一车建材去青川下面的丰裕乡,顺路!你要是想去,我直接给你捎到市里!报名费都没几个钱,去试试呗?万一拿个奖回来,那可牛逼大发了!”
宋应星的心脏怦怦直跳,血液加速流动。机会,一个崭新且纯粹的机会,只关乎技艺,不涉及其它。
他几乎要脱口答应,但下一刻,眉头又习惯性地蹙起。
“可是……李想哥那边说,活还没干完……”他迟疑道,“刚忙完庙会,他那边肯定也累得够呛,接下来还有些零散宴席要忙。我这才刚回来没几天,就归期不定,实在不太好意思。”
李想看重他,他也不想让他失望。
鹏飞一听,大大咧咧地一摆手:“嗨!想哥那人你还不了解?仗义!我去跟他说,保准……”
话音未落,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就在他们身后响起,带着满满的笑意和刚刚听到八卦的兴奋。
“说啥呢?有啥好事还瞒着老子?”
两人回头,只见李想那铁塔般的身影正从巷口晃进来,光脑袋在午后的阳光下锃亮反光。
鹏飞立刻像找到了救星,一把将宣传单塞到李想手里:“想哥!你来得正好!看看!市里搞厨师比赛,正儿八经的!我想送应星去试试身手,他这小子还扭扭捏捏,怕你这边忙,不好意思开口请假!你说说!”
李想粗粗的手指捏着那张单子,眯着那双豹眼,上下扫了一遍。然后,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向宋应星,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宋应星的肩膀上,拍得他一个趔趄。
“我当是啥屁大点事呢!就这?请假?请!必须请!马上请!这有啥不好意思的!”
他嗓门洪亮,引得巷子里几户人家都探出头来看。
“兄弟!”李想凑近宋应星,脸上油光焕发,带着绝对的信任和鼓励,“你那手艺,窝在我那大棚里颠大锅那是屈才!庙会上那是救急,是赚钱!这才是正道!去!必须去!给老子拿个名次回来!”
他用力地挥着拳头,仿佛要去比赛的是他自己。
“可是想哥,你那边要是忙起来……”宋应星心里热乎乎的,但还是有些顾虑。
“忙个卵!”李想一瞪眼,“少了你宋应星,我李想的棚子就开不下去了?老子当年一个人支摊的时候,你小子还在玩泥巴呢!放心去!多久都行!比赛要紧!”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种与有荣焉的豪迈光彩,声音又提高了一个八度:“再说了!你宋应星是从我李想棚子里走出去的兵!你得了奖,我老李脸上也跟着沾光!以后出去吹牛逼,老子就说市里的获奖名师在我这掌过勺!看谁还敢说我老李这儿净是歪瓜裂枣!哈哈哈哈哈!”
他畅快淋漓的笑声在铜锣巷里回荡,驱散了宋应星心中最后一丝阴霾和犹豫。
鹏飞也在一旁挤眉弄眼:“看吧!我就说想哥绝对支持!”
宋应星看着李想那张因兴奋和义气而涨红的脸,看着鹏飞满是鼓励的眼神,胸腔被一种滚烫的情绪填满。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重重点头。
“好!我去!谢谢想哥!谢谢飞哥!”
“这就对了!”李想又用力拍了他一下,“好好比!拿出你切肉片那股狠劲!需要啥材料练手,尽管说!棚子里有的,随便拿!没有的,老子给你买去!”
两天后的凌晨,天色依旧墨黑,熟悉的寒意弥漫。
宋应星轻手轻脚地出门。
这次,他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面装着他自己惯用的、保养得极好的刀具,还有几件换洗衣服。
鹏飞的货车准时等在巷口,发动机轰鸣,排气管突突地冒着白烟,像是为一场新的征途吹响号角。
“上车!冠军苗子!”鹏飞从车窗探出头,戏谑地喊着,眼里却满是真诚的期待。
宋应星拉开车门,再次被那熟悉的混合气味包裹。但他这次感受到的不再是茫然的颠簸,而是一种明确的方向感。
车窗外的田野和村庄在晨曦中逐渐清晰,宋应星的目光越过那些熟悉的风景,投向远方青川市所在的方向。
货车颠簸了近三个小时,终于驶入了市区。
鹏飞按着导航,七拐八绕,将车停在了市职业技能鉴定中心门口。
这里显然被临时用作大赛的报到处和赛场地,门口悬挂着红色的横幅,彩旗飘扬,已有不少人在进进出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同于油烟味的、略显严肃的官方气息。
“就这儿了!冠军!”鹏飞拍了拍方向盘,“我得赶紧去丰裕乡送货了,最晚后天下午回来接你!比赛加油!拿个第一回来!”
宋应星提着帆布包跳下车,深吸了一口城市微凉的空气:“谢了飞哥,路上小心。”
看着鹏飞的车汇入车流,他转身,走向那栋看起来颇为气派的建筑大门。
心里那点因陌生环境而生的局促,很快被一种更强烈的、想要证明什么的渴望压了下去。
报到处设在一楼大厅,几张长条桌后坐着几个穿着统一制服的工作人员,忙碌地处理着报名者的资料。
前来报名的人形形色色,但大多穿着整洁,不少年轻人还穿着印有某某职业学校、某某餐饮集团字样的统一服装,三五成群。
宋应星默默走到人相对较少的一列队伍末尾排队。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和略显宽松的裤子,帆布包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站在一群衣着光鲜的人面前,显得格格不入,像一颗误入花园的土豆。
排了十几分钟,终于轮到他。
“姓名?”桌后的年轻女工作人员头也没抬,手指放在键盘上准备输入。
“宋应星。”
“单位或选送学校?”
“……没有。”宋应星顿了一下,“我自己报名的。”
工作人员这才抬起头,打量了他一眼,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很快恢复职业性的平静:“身份证看一下。”
宋应星递上身份证。工作人员录入信息,打印出一张报名表递给他:“检查一下基本信息对不对,然后把下面的信息补充完整,特别是学历和从业经历那边,要如实填写。”
“好的,谢谢。”
宋应星拿着表格走到旁边的填表区,找了个空位坐下。他从帆布包里掏出那支用了很久、笔帽甚至有些咬痕的中性笔,开始认真填写。
姓名、性别、身份证号……前面都很顺利。直到“学历”那一栏。
他握着笔的手停顿了一下。那一栏后面有几个选项:高中/中专、大专、本科及以上。
他在这一栏中填了个初中。
对他而言,这只是事实,并无任何羞耻。他甚至觉得,当年能读完初中,已经是一种幸运。
填完所有信息,检查一遍,他将表格交回给刚才那位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接过表格,习惯性地快速浏览,当目光扫到“学历”那一栏时,她的眉头瞬间蹙紧了,带着一种明确的为难和诧异。
“初中?”她确认道,声音里带着不确定。
“是。”宋应星平静地回答。
工作人员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她拿着那张表格,左右看了看,然后对宋应星说:“您稍等一下。”
她拿着表格,快步走向大厅角落里一个看起来像是负责人、正在和其他工作人员交代事情的中年男人。
宋应星站在原地,能看到那位女工作人员指着表格对负责人说着什么,负责人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接过表格仔细看了看,又抬头朝宋应星这边望了一眼,目光带着审视和疑虑。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
周围其他几个报名点的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好奇的目光若有若无地飘过来。那些穿着统一服装的年轻学员们交头接耳,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奇和一丝轻慢,仿佛看到了什么稀罕物。
“初中?没搞错吧?这比赛还能有初中学历的来报名?”“可能是来凑热闹的吧?或者填错了?”“社会人员呗,啥样的没有……”
低语声隐约传来,像细小的针尖,刺得人皮肤微微发麻。宋应星挺直了脊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地看着那边交谈的两人,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那位女工作人员拿着表格回来了,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混合着公事公办的疏离和一丝或许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怜悯。
“宋先生,是这样的,”她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我们这次大赛呢,虽然面向社会征集,但原则上……对参赛者的基本专业背景还是有一定预期的。您这个学历……确实有点太低了,和我们预期的参赛人员标准……差距比较大。”
她斟酌着用词,避免直接伤害,但意思已经足够明确。
宋应星的心微微沉了一下,但他还是看着对方,等待一个最终的结果。他并不愤怒,只是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淡淡失落。那道无形的墙,似乎无处不在。
工作人员话锋一转:“不过,我们主办方刚才说了,既然您来了,而且资料齐全,也不能不让您参加。只是……”她顿了顿,指向大厅另一侧一个临时划分出来的区域,那里也排着一些人,但年龄明显偏大,穿着也更随意,甚至有些邋遢,神情大多带着点漫不经心或忐忑不安。
“您看到那边了吗?那是社会人员组,您就被安排在那个组别参加海选和初赛。如果……如果您能通过初赛,进入复赛,就会和那边职业组的一起比赛了。”她的话里,似乎并不认为这种可能性有多大。
宋应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个所谓的“社会人员组”,大多是些四五十岁、甚至更年长的大叔大妈,有的像是家庭主妇来找点乐子,有的像是小饭馆的老师傅来碰碰运气,整体氛围散漫,甚至有些闹哄哄的。
而另一边,职业组的队伍,清一色的年轻人,队伍整齐,精神抖擞,散发着专业的锐气。
两相对比,泾渭分明,一种无形的划分和轻视,不言而喻。
“好,我知道了。谢谢。”宋应星接过工作人员递回来的、盖了一个“社会组”红章的报名表和相关材料,声音平静无波。
他没有任何争论,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只是默默地将材料收好,拎起他的帆布包,走向那个被明显区分开来的、“社会人员”的队伍。
排进队伍里,有人好奇地打量他这个生面孔的年轻人。
“小伙子,你也来参加比赛?跟我们一队啊?”一个大婶笑着问。
宋应星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嗨,玩玩嘛,听说入围了就有纪念品呢!”另一个大叔乐呵呵地说。
宋应星没再说话。他只是安静地排着队,目光越过前面攒动的人头,他握紧了帆布包里那套沉甸甸的、陪伴他多年的刀具。
学历将他隔在了这里,年龄的差异让他显得突兀。
但火焰的温度,刀刃的锋利,食材在锅中碰撞的声音,以及最终呈现在食客面前的那份美味所带来的满足感……这些,是不分组的。
他被安排在了这里,但他的目标,不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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