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主公再次召我前去。
大殿内气氛阴沉,桌上摆放着几盏残酒,主公背对着我站在上方。转过身来的时候,他脸上还泛着醉酒余留下的潮红。
“仲谋,何故喝这么多酒?”我上前扶住了身形摇晃的他。
“公瑾…公瑾…伯言...你来了。”他先是收回了想要触碰我的手,随后又以十分的力度紧紧握住了,甚至令我有些吃痛。
“主公可是又想到公瑾了?”
他没有回答,整个人直接软绵绵地瘫倒在我怀中。我见他不胜酒力,急忙召人端来醒酒汤,将他扶到床上,看他沉沉睡去,自己则守候在一旁。
“咳咳...水。”不知过了多久,再度醒来时,他已经清醒了几分。
“你醒了,仲谋。”听到他的声音,我困意全无,即刻端着水送到他面前。
“伯言,我睡了有多久了。”
“有两三个时辰了。”
“你便一直待在这照顾我?”
“是...”我默默地垂下头,生怕自己的那点心思被主公看穿。
他沉默了半晌,直到一阵轻微的叹气声传入我的耳朵。
“伯言,你真是傻...”
“你且下去歇着吧,晚些有要事相谈。”
入夜。
“仲谋,感觉好些了吗?”我踏进大殿的时候,主公单手支着额头,半眯着眼。
“头还有些眩晕,不过无妨。”他挥了挥手示意我坐下。
“伯言,这一年来,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
“一年前,公瑾刚离开的时候,我病得很重...你告诉我,那天晚上出现的那个人,是你吗?”
我愣了一下,随后即刻跪倒在地:“臣冒犯了主公,冒犯了周都督,任凭主公发落。”
“哼,好一个任凭发落。那你自己说,孤该怎么罚你才好?”
我的手背上忽的传来阵痛,孙权抓着我的手,俯身向前,俊美的脸庞在我眼中被无限放大,危险又摄人心魄。
“只要你肯唤我一声权儿,我便放了你。 ”他伏在我耳边,温热的气息灌入我的衣领, “还记得你刚来的时候,总喜欢唤我权儿,可现在…”
他又以一种幽怨的眼神,饶有兴致地看向我,“爱卿似乎只愿叫我主公。这般注重礼节,叫我挑不出一丝错。”
“伯言,这不是我所认识的你。从前的你从未有过这般小心谨慎。”
“伯言,你知道吗,我有多么期盼着你能再唤我一声权儿。“
我始终沉默着,手脚冰凉地跪在地上。前些日子一切的想法,在此刻都化为乌有。他的话如同一盆冰水,将我心中的希望之火都浇灭了。
他从来都不记得,我从前只称他为少主,只有公瑾才唤他权儿。
是他今天这副不太清醒的模样,将一切都告诉了我,他从始至终心中想的只有公瑾一人罢了。
我甚至在想,主公又何曾真正认识过我,从前我只是他众多幕僚中不起眼的一员,而现在的我又扮演着他人的身份。
从前的我时常听着公瑾那般叫他,不过是哥哥对弟弟的语气,却总令主公喜笑颜开。
今日我若唤他一声权儿,他眼前所浮现的,会是他眼前这个懦弱无用的臣子?抑或是与公瑾的过往。
一年前周都督离世,我心甘情愿为主公疗伤,忍受为人替身的煎熬。
可我听着那些陌生的话语,内心的防线被逐层击溃。
“主公...为何如此,您从前从未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是因为公瑾吗?”
“主公,无论您将我看作谁,臣永远都只会是陆伯言。”
看着他的脸色一点一点暗淡,我却没有丝毫畏惧。公瑾已经离开一年有余了,他也是时候该醒了。
我不愿看到主公难过,就像现在这样。但为人替身的不甘逐渐将我吞噬,我想永远以陆伯言的身份陪在主公身边。
于是我变得不再理智,不再小心谨慎。我激怒他,揭穿他,反抗他。
但他或许动摇过吗?在我写给他的一封封回信中,我描述着我们两人之间专属的回忆。而他回信中一切的触动,一切的情绪,皆是因我而起罢。
“你出去吧,回你的府里呆着,永远都不要再来见我了。”他冷漠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的身子如释重负,心却止不住地颤抖。
入秋,战火连天。
在府中闭门思过的日子里,我思绪万千。后悔当时的冲动行事,同时也为自己欲求不满的内心而感到羞愧。
君便是君,臣便是臣。我作为臣子的首要任务是替主公排忧解难,而并非为他徒增烦恼。
我一向隐忍克制自己。在这打仗的要紧关头,我本该在主公背后为他出谋划策,而现在却因一些本可避免的矛盾,因自己的自作多情,置主公,置东吴于不顾之地。
可惜现在的我,再无机会向主公请罪了。不论他说的只是暂时的气话,还是永久的囚禁,我们之间的隔阂怕是又增添了一层。
再者,东吴人才众多,主公必然不缺我这一个。
我尝试着不再去想那些令我迷失的情感之事。但在无数次的梦境中,我都会见到主公,梦见我为他大败劲敌,梦见他誓与我荣辱与共,梦见我为他出将入相。
离开他的日子里,我无时无刻不在反省自我,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他。
“公子,大都督鲁肃求见。”通传的小厮打断了我的思绪。
“子敬,你怎的来了?主公下令不许任何人探望我,你还是快走吧。”
“伯言,我无妨。倒是你,在这关了这么久,也不问问我主公最近如何吗?”
“我自知无颜再面见主公,便不再问了。”
“主公最近心情很不好。”他不在乎我乐不乐意听,只是不停的说下去,“他时常翻着摆在他案桌上的那一沓信件,似是有什么忧愁未能解开。平日里一直伺候主公的小厮们也被轰了出来,除了一些商讨要事的重臣,任何人都不允许踏进殿内一步。”
“我曾壮着胆子问过主公,这些信件都是从何而来的。他没有明说,声称这是一位已经不在他身边的臣子留下的。”
我下意识反应,这些一定是公瑾的。至于别的可能,我不敢想。
“主公应当是又想到公瑾了。”
“可是伯言,信封面上提着的“主公亲启”四个字,那分明是你的字迹。”
我承认,有一刹那,我是恍惚的。可随后我又亲自扼杀了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
“想必子敬是认错了,那一定是公瑾的字迹,主公也曾夸过我的字迹有公瑾之风。”
“不,伯言,公瑾的字我不会认错的。”
“那子敬便是认错了我的字。”
“可是...”他一时语塞,“可是伯言,你真的没有想过回去吗?自从你走后,主公便是这副阴晴不定的模样。”
回到主公身边,我又何尝不是魂牵梦萦,日思夜想?可是眼下我被困在这里,又能改变些什么。
“我自知犯下大错,主公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接纳我的。”
“不,伯言,听我说。主公一向是有雅量的人。你才德兼备,为人处世却十分低调,对东吴,对主公都是不可或缺的人才。假以时日,你必会成为东吴的一把利刃啊。”
“可是眼下我也是无用,主公明令禁止我不准再见他。”
“我会替你向主公求情的。”他望向我的眼神真切而真挚。
“不可,此举必然会连累你。”我果断拒绝了他。“子敬,你也不用劝我了,早些回到主公身边宽慰他吧。”
“不过我向你担保,若是主公日后宽恕了我,我一定会尽心竭力协助主公。”
说完这番话后我目送他离开,心中一直念着那个没解开的谜团。
子敬一向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换做在平时,未经主公允许的情况下,他绝对不会往主公的案桌上的书信瞟一眼,更别说是辨认出他人的字迹了。
他今日之举,会不会是主公示意的?
绝无可能,我急忙打断了自己的臆想。这大抵只是子敬想方设法劝我回去而编造出的谎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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