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江晏已经很久没睡好了。
这五年,他一直都在失眠,不停地做梦,梦里都是一些有的没的,有美梦,也有噩梦,许江晏每次都是满头大汗醒过来,大口喘着气。
由于长时间没有好好睡过觉,许江晏心力交瘁,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经常神经性头疼,记得有次直接在工位上晕了过去。
实在没办法,许江晏不得不去看医生,后来做完全套检查,医生说他身体没什么问题,斟酌了一下,说失眠可能是心理问题,让他去看看心理医生。
医生给他推荐了一个人,那人叫林浔安。
听到这个名字,许江晏觉得非常熟悉,仔细想了想,突然发现他们竟然是同学,这人和他同一个高中,还是同一个班,是他们高考那年全南城的第一名,没有选择综合排名第一的南城大学,而是进入了南城医科大学的精神病学专业。
虽然他们是高中的同班同学,但许江晏对林浔安不太熟悉,甚至连面都没见过他几次。
林浔安这人很神秘,喜欢独来独往,而且不怎么来上课,高中整整三年,就没见过他来学校上过课,许江晏也就只在考试那几天能看见他。
老师也不管他,因为就算不来上课,次次考试他依然都是第一名,简直了……
许江晏非常佩服这样的人,可以说完全是个天才,他的大脑可以申请非遗。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许江晏对这样的缘分感到惊奇。
林浔安是一位非常有名的精神科医师,本科毕业于南城大学精神病学专业,而后硕士与博士都是在国外顶尖大学弗伦斯特大学读的,学成便获取了相应的学士学位,一毕业就进入了当地著名的精神病院工作,也因此经常出现在杰出人物报上。
此人双商奇高,专业能力强,以前在国外工作了八年,有丰富的工作经验,据说前几年才辞职回得国,目前在南城开了一家心理诊所。
通过医生的介绍,许江晏去了林浔安在南城市中心所开的那家心理诊所。
经过他的治疗,许江晏感觉好了很多,并且每个月固定一个时间就去医院和林浔安聊聊天。
林浔安一眼就看出来许江晏的表现是轻微抑郁,并伴随着中度焦虑,如果再不进行心理疏导,精神状态可能会更糟糕,极大可能演变为重度抑郁,进而影响生活与身体的健康。
许江晏对此没什么想法,他偶尔和林浔安聊他自己的事情,但是从来没有聊起过程时予,有时候和他聊聊工作近况,却只字不提自己为什么会失眠,只是说最近工作有点累,有点焦虑。
林浔安闻言抬眼看他,手指轻敲腕骨,说:“许先生,这样治标不治本,如果你不和我说具体情况,即使我有能力,也没办法帮到你。”
许江晏沉默了许久,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才对林浔安说自己是从两年前开始失眠的,都是因为一个人。
说到此处,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什么措辞,又或者是在调节自己的情绪,林浔安应该看出来了,安抚般对他笑了笑,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轻轻放在许江晏手边,然后说慢慢来,不着急。
许江晏像是受到鼓舞,于是继续开口说下去,说自己因为那个人的离开,而整夜整夜睡不着,他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那人要离开,也根本想不明白,于是越想越难受,睁眼闭眼都在想究竟是什么原因,说到底他完全无法释怀。
林浔安看了眼他的自测表,上面写着轻度抑郁,中度焦虑,他盖上笔帽,说:“或许你应该学着忘记。”
忘记?怎么可能呢……如果真的可以忘记的话,他也不会这么困扰了。
许江晏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林浔安了然,没再说什么,而是让他不要想那么多,好好休息吧。
两个小时的诊疗时间到了,许江晏和林浔安出声告别,他刚从办公室里出来,就看见一个男人靠在门边。
那人的头发是暗金色,有点亮眼,加之五官深邃,轮廓很深,长相极具异域风情,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有外国血统。他的表情有些冷漠,垂眸靠着墙壁,似乎在等什么人。
许江晏出来后,男人偏头看了他一眼,表情忽然就变了,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许江晏直觉这个笑肯定不是对自己,它的受众另有其人,果不其然,他的视线略过许江晏,然后低低地喊了一声:“浔安。”
听到这里,许江晏心下了然,原来是林医生的朋友,怪不得这人朝自己笑呢,敢情是自己身后站着林浔安,男人是笑给他看的。
林浔安先是对男人笑了笑,然后转头对许江晏说:“许先生,下次见。”
许江晏点头,正要转身离开,就看见男人跟在林浔安后面走了进去,在诊疗室门合上的那一刻,他透过门的缝隙看到男人扑进林浔安的怀抱,林浔安轻柔地抚摸男人的头发。
许江晏看着心里感觉怪怪的,总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这样的情景,有点像他自己和程时予,以前他们好像也这么抱过,当时也觉得有什么啊,但现在以旁观者的视角来看,怎么看怎么别扭。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许江晏赶紧转身走出去,把那些怪异的感觉全抛到脑后。
那次之后许江晏好了很多,最起码睡着了,也不怎么做梦了,可现在,许江晏又开始整宿整宿睡不着,一闭眼就开始做噩梦,他晚上都不敢闭眼,到后来甚至有些害怕夜晚的到来。
许江晏闭上眼睛,努力进入睡眠。
这次他睡着了,不过做了个梦。
他梦见了以前的日子,还梦见了程时予,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温柔地看着自己,许江晏已经很久没见过他这模样了,忍不住离他更近点,却在要碰上他的时候,程时予却突然消失了,许江晏大声喊他的名字,没有回应,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他。
梦境陡然变得一片漆黑,就好像那个人的消失带走了他世界里的所有色彩。
许江晏慌张地转身,在看到不远处程时予的坟墓的时候,他被吓醒了。
从梦中惊醒的许江晏看了眼手机,半夜两点,他悲观中带着乐观想,还好,竟然还睡了四个小时,与之前两天只睡了两个小时相比,目前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
许江晏醒来后就完全睡不着了,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直愣愣盯着雪白的天花板,看了一会,便撑着手坐起身来,又在床上坐了一会,然后下了床,趿着拖鞋打开门走出卧室。
他站在门口,偏头朝房门紧闭的那个房间看过去,视线停了几秒,而后抬脚往阳台走,刚推开阳台的门,就被一阵风糊了脸。
夏天的夜晚似乎还带着白天的温热,风中带着微微凉意,吹在身上很舒服。
许江晏抬头看着夜空,漆黑的天空像是蒙上了一层雾,只有零星几点的亮光。
如今的天空完全没有小时候在家乡看过的清澈,那时候满天繁星,闪烁着亮光。
每次许江晏只要睡不着,都会到阳台来,仰头看着零星点缀的天空,他总会想到以前和程时予一起看星星的场景。
那时候的他们是多么快乐,甚至以为会一辈子这么快乐下去。
程时予喜欢看星星,他对许江晏说过,世界上最浪漫的三个东西——时间、宇宙和爱。
许江晏偏头看他,程时予仰头看着天,声音缓缓:“你看,它们是遥远的恒星,所散发的光穿过百万光年的时间与距离才能被我们看见,或许在我们看到光亮的时候,它们早已燃烧爆炸成行星状星云,可即使恒星已经消失了,但它们存在过的痕迹依然留存下来,被我们看见……还有比这更浪漫的东西吗?”
程时予转头,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许江晏忘记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不过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天晚上程时予说的所有话。
他在听了许江晏的回答后,愣了几秒,随即转身靠着栏杆,仰头低声闷笑,晚风拂过他的脸颊,吹乱了他的头发。
“阿晏你啊……”话音似是叹息。
听得许江晏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之前到底说了什么,会让程时予这样难过?
程时予的眼睫垂了下去,遮住了他的眼睛,表情隐于夜色之中。
黑夜模糊了许江晏的视线,他看不见程时予的表情,这个瞬间他心里突然涌现一种冲动,想一把拉过程时予然后对他说些什么,但许江晏最后什么都没做。
待月光照亮了程时予的表情,他已经恢复了原样,好像之前的脆弱都是许江晏的幻觉。
程时予头往后仰,伸展了一下身体,然后直起身,“进去吧。”
许江晏愣愣地点头,“好。”
程时予先推门进去,许江晏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里乱乱的,并没有跟上去,见他回了房间,许江晏又在阳台上待了一会,站着吹了一会凉风,学着先前程时予的样子,仰头看天,他看不出什么名堂,像是不甘心,他盯着夜空看了很久,久到被凉风吹得头疼,第二天他就发烧了。
许江晏一想到自己傻傻地站在阳台吹了一晚上的风,第二天发烧倒在床上的样子,就觉得很好笑。
不过现在许江晏学乖了,他拿了条毯子来,把自己裹了进去,就这样在阳台的椅子上坐了一夜。
他抬头,夜空中星星一闪一闪的,就像在朝他眨着眼睛。
许江晏心想,这颗星星会不会是阿予呢?他那么喜欢星空,死后化作了他最爱的星星,悬挂于天空散发着光亮,一直看着他,时不时还朝他眨眼睛。
这么想还有点俏皮,他噗嗤一声笑了。
笑过之后,许江晏默默出神。
还能看见几颗星星,明天应该是个晴天吧。
天边像泛起白肚皮,微微有了亮光,随着时间推移,火红的太阳慢慢从天际线探出头来,散发的光芒照亮了半边天。
放在一旁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许江晏从回忆里惊醒,缓缓眨了一下干涩的眼睛,捞过手机看了眼来电人。
是程桐打来的电话。
许江晏有些犹豫,他有点害怕见到程桐,不是怕她本人,而是怕她带来的消息。
有关程时予的所有消息,都会让许江晏方寸大乱,他以为自己很了解这位一起长大的发小,可直到现在,他突然觉得自己其实并不了解他。
他就像一汪冰洋,暴露在外面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而他真实的想法全都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海洋,沉默而广阔。
许江晏总觉得再探究下去,自己可能会后悔,可是……一想到程时予,他又有点放不下。
经过了一系列的思想斗争,他还是按了接听键。
“晏哥哥,我这里有些哥哥的遗物,我想了半天,还是想着给你比较好。”程桐说,“而且这个东西本来也是哥哥想给你的,只不过还没送出去,他就……”她的话音顿了顿,“去世了。”
许江晏愣了一下,程时予还有想给他的东西?他还以为过了这么久,程时予早就忘了他,不然怎么连一条消息都不给他发,如果不是程时予不愿向许江晏透露自己的消息,许江晏又怎么可能一点他的消息都没有。
突然说有东西留给他,许江晏有点受宠若惊,但又想到程时予可能是和自己一样拉不下脸来和好,所以就买了礼物,等着以后给他,可没想到,这个礼物如今再也没办法送出去了。
想到这里,许江晏有些难过,情绪不高地回:“好。”
“那我们约个时间见面吧,我把东西给你,今天下午六点可以吗?”
许江晏想了想,今天没有工作,于是同意了,“可以。”
程桐沉默了几秒,说:“……好,那等会儿见。”
“嗯。”
程桐挂了电话,许江晏看着手机出神。
那东西会是什么呢?许江晏怎么想也想不到,脑子里想了很多可能,但都被他一一否定,要知道程时予是一个很难猜测的人,许江晏也没有自信能猜中他在想什么,所以他很期待这个特别的“礼物”。
许江晏去卫生间里洗漱,换了身休闲服,出门随意吃了点东西,然后就去周边的公园散步,打算消磨一下时间。
他闲暇时间本来就少,有时候忙起来就根本没什么周末,经常要加班,一个星期能休息一天就不错了,以前许江晏休息的时候,从来不愿出门,就算睡不着觉,他也只想待在家里。
待在这个房子里,让他感到很安心。
一下午的时间好不容易被他消磨完了,刚才许江晏接到了程桐的电话,两人定在一家咖啡店里见面。
程桐要比他早一些,许江晏到咖啡店的时候,就看见程桐已经坐在那里等他了。
她身边还有她的女儿,苏莨正捧着一个冰淇淋,晃着双腿,跟着程桐一起看过来,看到了门口的许江晏,苏莨笑着朝他挥手:“许叔叔,这里。”
许江晏笑了笑,走过来坐下,他看见程桐身边还有个黑色的包,看来就是这个了。
意料之中,程桐拿过那个包给许江晏,“这个给你”
“谢谢。”许江晏接过放在一边。
程桐说:“不用谢,以前我们从来没有这么生分。”
“没有生分,这是礼貌。”
“嗯。”程桐说,“晏哥哥,我发现你都没什么变化,你现在过得怎么样?还好吗?”
许江晏摆手:“还好吧,没什么变化。”
“看你也是。”程桐说。
许江晏笑了笑没说话。
沉默了几秒,程桐又问:“你没有交个女朋友吗?”
“没有。”
“为什么不交一个呢?一个人不孤单吗?”
许江晏说:“没遇到喜欢的,而且我工作很忙,根本没时间谈恋爱。”
程桐轻轻叹了口气,“晏哥哥,看着你,我都觉得我老了……”
“嗯?为什么?”
“我今年三十四岁了,连孩子都八岁了,脸上也有了皱纹,不像你,你还是年轻时候那样。”
许江晏笑了一声,“是吗?我年轻时候的样子啊,那还挺怀念的。”
程桐脸上露出笑容,带着回忆的语气说:“是啊,真怀念……那时候我就喜欢跟在你和我哥的屁股后面,赶都赶不走,虽然你们也不会赶我就是了……”
她眨了眨眼睛,带着些少女的俏皮。
许江晏闻言扑哧笑了,他看着自己的这个妹妹,原来不知不觉中,当初那个跟在他们身后的小尾巴已经这么大了。
岁月真是无情,喜欢在每个人身上都留下一点痕迹,比如程桐眼角的皱纹,又比如自己的白头发。
不过阿予应该不会老,许江晏心想。在他心里,程时予一直都是原来的模样,从小就长得漂亮不说,学习成绩好,能力又强,走到哪里都很受欢迎。
虽然许江晏五年没见过他了,但不用想,一定还是那样好看,分离的这些年里,他不止一次在心里想象过他们再次遇见的场景——程时予出现时一定是众人环绕,说不定还会有个漂亮的女朋友,两人从人群里走出来,俊男靓女是如此般配,许江晏可能会羡慕,也可能笑笑就过了,毕竟只要能再见到他,许江晏什么都不在意。
但谁能想到,他们的再次见面会是生离死别。
许江晏垂下眼睛,表情有些落寞,见他沉默,程桐也不说话了。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氛围变得沉重起来。
晃着腿的苏莨似乎感受到了沉默中的悲伤,她的视线在他们两人之间转来转去,清脆的声音响起:“妈妈,许叔叔,你们别难过啦,小莨这里还有两根棒棒糖,给你们吃,这个很甜的,爸爸和我说,如果觉得很苦的话,就吃点甜的,吃完就不觉得苦啦。”
“谢谢宝贝。”程桐笑着亲了一口她的脸颊。
许江晏也笑了,接过苏莨手里的棒棒糖,剥开糖纸,含进嘴里,舌根泛着草莓味的甜。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居然还挺好吃的。
许江晏笑着说:“谢谢小莨,很好吃。”
苏莨开心地笑了起来,但转眼看到杯子里的冰淇淋,她没忍住叫了一声:“啊,冰淇淋要化了……”
夏天冰淇淋融化得太快,她赶紧用勺子挖了几口,自顾自吃了起来。
程桐和许江晏对视一眼笑了笑。
两人又随便聊了几句,天色渐晚,他们便一同站起身,许江晏在咖啡店门口告别程桐和小苏莨。
他看见一辆车停在路口,程桐牵着苏莨朝那边走,一个男人打开车门走下来,是苏岭。
苏岭穿着黑色大衣,几乎要融于夜色中,他靠着车门,面带微笑地张开怀抱,眼神温柔看妻子牵着苏莨走过来。
程桐一看见他,迫不及待扑进他的怀里,苏岭双手紧紧环住她的腰,抱了一下就放开,然后摸了摸女儿的头发。
“走吧,回家。”
他伸手给她们打开车门,脸上的笑意清晰可见。
苏岭转头看到了他,他说:“小晏,我送你回去吧。”
许江晏摇头,“岭哥,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就行,而且这里离我家也不怎么远。”
苏岭便没再说什么,只说了声再见。
“再见。”许江晏点头笑了笑。
苏岭打开车门,降下了两边的车窗,程桐和苏莨和他挥手说再见。
许江晏也挥了挥手,看着他们的车慢慢走远,融入夜色之中。
桐桐如今过得挺幸福的,许江晏非常庆幸当初自己提出解除婚约,现在看到她幸福的样子,他觉得很欣慰。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漆黑深沉的天空没有一丝光亮。
明天可能要下雨,许江晏心想。
啊……真可惜,今晚没有星星。
许江晏默默往回走,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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