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江晏有些心不在焉地盯着手里的财务报表,愣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他脑子很乱,加之昨晚一夜没睡,今天精神状态非常不好,脸色憔悴,似乎下一秒就要倒地不起。
“许江晏,来我会议室一趟。”
耳边清脆的敲桌子声让许江晏稍微清醒了一些,他刚抬起头,就看见领导正低头不虞地看他。
许江晏愣愣地看了他几秒,终于反应过来,说:“好的。”
领导抽回手,大步往会议室的方向走。
许江晏看着领导走远,使劲拍了拍脸,想要让自己清醒一点,不要去想那个东西。
他拿起之前写好的财务分析报告,往会议室走,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低沉舒缓的声音:“进。”
这声音很熟悉,许江晏好像听过,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像是有点不敢置信,因为他一般都是在财经频道里听着这个人的声音,从屏幕里传来,声音平静而舒缓地回答记者提出的财经方面的问题。
可这人一般不会来下面的部门,总不可能是来视察的吧,那人位高权重,自然没有闲情来管手底下的这些小事,因此公司员工们几乎很少能见到他。
许江晏有点疑惑,不过也没多想,推门进去。
偌大的会议室里就只有三个人,左右各站着一个女人和男人,两人围着中间那个人。
左边的女人穿着一身黑色的商务装,怀里抱着文件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人身后,应该是他的秘书,而站在最右边的是许江晏的领导,他正点头哈腰对中间的人说什么。
坐在主位的男人有一头柔顺的长发,往常都是扎起来拢在脑后,而今天却没有打理,随意披散着,手腕上有一个与他形象非常不符的卡通模样的发圈,随着他的抬手,发圈沿着手臂慢慢下滑。
有点奇怪,但又莫名契合。
如果不是许江晏一早就知道面前这人是谁,他都要怀疑这人的性别了。
男人戴着一副金框眼镜,低头看手上的文件夹,细长的手指随意翻了几页,头也不抬地说着什么。
许江晏仔细打量着这个人,他看起来很年轻,可能就二十出头,脸有点小,长相过于清秀漂亮,就是所谓的男生女相。
印象中谁能长得这么好看,可能也就程时予可以与之一较高下了。
他和程时予是两种长相,虽然都有点清秀,但面前这人是偏妖冶那类的,虽然美,但有点锋利,看起来极具攻击性,就像是高山上的雪莲,不会让人过于亲近。
而程时予是漂亮得很温和,有点人畜无害的意味,笑起来的时候就更好看了,宛若一阵清风,让人感觉很舒适。
许江晏看着他,男人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看起来就像刚从学校出来的大学生,穿着很随意,白体恤搭配着牛仔裤,不过他举手投足之间又带着上位者的威压,对上他漆黑深沉的瞳孔,许江晏像是被钉在了原地,黑暗好似从他眼里蔓延出来,要将人吞噬。
许江晏没忍住往后退了一步,男人好像瞧见了他的动作,平静地收回视线。
其实这不是许江晏第一次见到方青染。
那是十年前的一天,许江晏才入职两年,那时候公司还不叫染宁,而是染宁集团的前身方氏集团,老板自然也就不是方青染,而是当时方氏集团的董事长老方总,方志谷,这位方老板简直是企业家刻板印象的集大成者,从头到尾都突出了一个字——“装”。
明明态度是那样的高高在上,看人的眼神就如看蝼蚁,充满了不屑,还要装作和蔼可亲的样子,下来视察工作,满脸笑容地画大饼:你做的很好,加油干啊……
他就像个体恤下属的好领导,特地下来视察,好似还要让我们感恩戴德,真是狗屁。
一身手工定制的西装,穿的倒是人模狗样,身后领着一帮高管,个个都是那种万恶资本家的嘴脸,藐视的眼神让人看的想吐。
而站在方志谷身边的人是唯一一个没有那种眼神的人,相反他的眼神很冷淡,好像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睛,相比那种藐视人的眼神,许江晏还是更喜欢这样的,挺实在的,至少不会让人感到“装”。
不管旁边怎么说天说地,他都垂着眼,好像在认真听,又好像完全没有听进去。
当然,最吸引人的还得是那人的长相,只一眼许江晏就被惊艳到了,因为他还没见过这样的艳丽的长相。
如果不是方志谷说这是他儿子,方青染,刚成年,这次跟着他过来学习,就那一头长发,许江晏还以为这是方志谷的秘书或者老婆呢……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当然是因为方志谷牵着那个少年的手,一直都没松开,就这么牵着他走遍了许江晏的部门,旁边的人没什么反应。
有点怪,总感觉这是一种占有的姿势,大概就是那种无论怎样,你也逃不出我手掌心的感觉,反正让许江晏感觉有点不适。
少年很安静,脸上没什么表情,皮肤苍白,扎在脑后的头发随着他的走动在空中飘荡。
有点像精致却无神的洋娃娃。
许江晏这么想着。
领导的声音猛地在耳边响起,带着责问,“还站在那里干嘛,还不过来见过方总。”
许江晏猛然回神,他赶紧走到那个男人面前,垂着头说:“方总好。”
男人“嗯”了一声,合上手里的文件夹放在桌子上,抬眼看他:“你叫许江晏,对吧?”
“是。”
许江晏有点拿不定主意,问他名字是什么意思,他并不觉得一个天天日理万机的老总知道自己的名字会是什么好事。
更别说这人是染宁集团的老板,方青染。
八年前,如日中天的方氏集团忽然爆出一大丑闻,老方总方志谷深陷猥亵未成年的风波,并不是媒体捕风捉影,而是有确实证据,各种限制级的照片迅速刊登在各大媒体的头版头条,到处都可见这一重磅新闻。
许江晏身为方氏集团的员工,甚至比那些媒体还要更快知晓此事。这时候就要感谢集团里流传的那些八卦流言了,当时还以为是假的谣言,听听当不得真的,结果没想到才过了两天就见报了。
直到这时许江晏才不得不相信原来比报纸快的是人的嘴,口口相传的传言也不一定全是假的,所谓真真假假,真的混在假的里面,自然也会显得不可信。
当然了,这都是其次,主要是董事长被爆出此等丑事,方氏集团的股票应声下跌,不过三天,证券监管总局就给方氏集团下发黄牌,如果股价再跌下去,就要进行强制退市。
正所谓祸不单行,投资人、股东见公司暴雷,纷纷向证券市场抛售股票和债券来套现,尽快想从这庞然大物中脱身,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导致股价进一步下跌。
暴雷后股价下跌,公众信心丧失,随之而来的是,当天国家五大信用评级公司之一的伯顿就将该公司和证券的信用评级就下调至垃圾级别,信用缩水之后,杠杆率直线上升,从原来的1%一下上涨至5%,所带来的借贷融资成本一瞬间高了五倍不止,支撑起方氏集团这一庞然大物的就是加大杠杆从而撬取高收益,用对外融资来的钱投入公司产品项目研究中,而如今借贷成本骤然增加,债务陡然变多,眼看着合约也快到期了,要是拿不出钱来偿还债权人和股东……
毫无疑问,这头屹立几十年之久的方氏大厦已然摇摇欲坠,似乎只要轻轻一推就会迅速坍塌,到底是多年经营,如此庞然大物,它微微颤动而不小心落下一颗小石块也是可以砸死人的。
经此一下,方氏集团市值迅速缩水,从原来的五百亿到现在的不到五十亿,还有进一步下降的空间。
如此看来方氏集团气数将尽。
随后不久竟又传出方氏集团老总方志谷突发脑梗被送进医院抢救,万幸抢救过来了,可却失去了意识,成了所谓的植物人,也就是说极大可能后半辈子要在病床上度过了。显然,方志谷已然无法代理董事长之职。
此消息一出,股价再次下跌,已然达到退市要求,被证券监管总局强制退市,集团现在只能通过变卖资产来还清负债,如果填不满亏空,很快市场监管局就会宣布这个坚持近百年的大集团,方氏集团破产。
此时市场上的其他公司还在观望,他们不敢一下就接下方式集团这一大烂摊子,哪怕是庞然大物的尸体,里面的水也深得很,没有把握触碰到底的话,谁知道贸然下去会不会被淹死,如果那样就太划不来了。
于是谁都没有注意到的一个在新型科技领域属于龙头的公司以低价收购了方氏集团,仅仅用了二十五亿。
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个科技公司的幕后老板竟然是原方氏集团老总的儿子,方青染。
当时大众简直大跌眼镜,甚至有不少阴谋论说当初把方志谷丑闻爆出来的就是他儿子方青染,目的就是让方氏集团变得一文不值,然后再以低价收购这个曾经的商业帝国。
其中真真假假,弯弯绕绕,已然不是他们能知道的事情。
闹得这么一大出,许江晏倒没什么感觉,只是从得知要失业到原来不用失业的转变,再者,不过是换了个老板而已,本来许江晏就很讨厌原来的老板方志谷,这下正中他心坎里。
方青染将原来的方氏集团改了个新名字,染宁集团。
染宁集团在当时年仅二十岁的方青染带领下,慢慢开拓业务,逐步走上原先的繁荣,重现当初方氏集团的荣光,甚至比那更盛,通过又并购了一家科技型公司,主业云端数据类,两者合并打造了一款新产品,短短一个季度内营业额翻了几倍,公司财报非常好看,
这八年间,方青染将原来市值才两百亿的染宁做到市值高达千亿,可见他出类拔萃的能力。
如今的染宁集团欣欣向荣,一跃成为南城市市值第一的集团。
方青染的能力毋庸置疑,可以说凭一己之力挽大厦之将倾。
不过他不常出现在公众面前,行踪颇为隐秘,一般只派秘书和助手去交代高管们去执行他指定的政策,偶尔出现也都是受邀参加一些宴会什么的。
方青染野心勃勃,打算进一步扩大集团规模,进军各个行业,继续扩大公司业务,深耕各领域,比如影视传媒、服装生产、医疗健康、水产养殖、电子科技等。
而想要完成这件事,他需要一些人脉,那么觥筹交错的晚会毫无疑问是最合适的场所。
许江晏听过很多关于他的传闻,其中传播范围最广,最多人相信的一则传闻是:方青染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他把自己的弟弟藏起来,是因为不想弟弟与自己争夺集团董事长的位置。
他们说的有模有样,但许江晏不太相信,主要是方青染给人的感觉就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相反他冷静理智,不像是会怕所谓的弟弟来争权的人。
想来,方青染藏起他弟弟应该是为了保护对方吧。
当真正看见这人,许江晏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
“程时予,他是你男朋友?”
“什么?”
许江晏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从自己老总的口中听到了好友的名字,让他有点震惊,以至于他都没反应过来后半句话,等他反应过来后,他脸色爆红,支支吾吾地否认:“不是……他是我发小。”
闻言,方青染轻轻挑了挑眉,没说话。
许江晏也不知道他到底信没信。
方青染揭过这个话题,说:“别紧张,我就想问你知不知道程时予去哪了?”
许江晏表情一顿,他觉得很奇怪,方青染肯定调查了自己,既然能查到程时予,那也就意味着这些事情他都知道,可为什么还要问自己呢,完全没有必要啊。
“……他前不久已经去世了。”
“嗯,我知道。”
许江晏心里的疑惑更甚,所以这是什么意思呢?
方青染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点了点桌子,视线慢慢落在许江晏身上,声音冷淡:“程时予之前是我的投资顾问,我投资的项目评估报告还在他手上,而现在他去世了,所以……”
听到这里,许江晏明白方青染的意思了,就是要他去程时予那里拿那份评估报告。
虽然程时予五年前就已经辞职离开了,但东西基本都留在了他们共同的家里,他什么都没带就飞去了国外,走得如此匆忙,不知道他是忍受不了这个地方,还是无法忍受这里的人。
许江晏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样只会让他更可笑。
“我明白了。”
方青染颔首,“回去吧。”
许江晏刚想点头,却低头看到了手里的文件,对了,他是来交报告的,于是他说:“方总,这是上周的风险报告。”
“嗯?”
旁边的领导适时补充道:“方总,这是我们公司上周的财务的风险评估报告。”
方青染说:“给我吧。”
领导向他使了个眼色,许江晏接收到了,连忙把手里的报告交给他,然后他又略显谄媚地交给方青染。
方青染接过,脸上没什么表情,翻开报告看了起来,摆摆手说,“下去吧。”
许江晏应了一声,打开会议室的门退了出去,他回到工位,继续埋头工作。
等他下班回到家,时间已经很晚了,天色漆黑,他打开灯,在门口站了一会,才抬脚继续往前走。
客厅的桌子上摆着一个玻璃瓶,里面装满了各种颜色做的纸星星,灯光落在玻璃上,折射的光有些亮眼。
昨天晚上,当他在程桐给他的包里发现这个瓶子的时候,还微微有些惊讶,没想到程时予还挺浪漫的,竟然折了这么多纸星星,装了满满一大瓶。
到现在许江晏都还记得,初中的时候程时予手工能力就好,什么都会,纸飞机、小青蛙,折星星更是不在话下。
不过在那个时候,折星星还是女生玩得比较多,没见到几个男生玩这个,程时予算是其中的异类,不过初中校风校纪好,倒没有发生什么校园霸凌之类的事情。
许江晏见过几次程时予折星星,每当他做完作业,没事干就会去折,而且还总是避着许江晏,不让他看。
许江晏很好奇,但他没多问,只是在想阿予折这么多,要拿什么装呢。
到后来,许江晏就再也没看见程时予折星星了,还以为他放弃了这个爱好,便没再提过这件事。
可没想到,他能再见到这个瓶子里的星星,一时有些感慨,果然,阿予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许江晏轻轻一笑,打开瓶子拿起里面的一颗红色星星,放下灯光下仔细观察起来。
他看了一会,突然发现光没有透过去,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他小心翼翼地把星星拆开,拉成了一长条的纸。
许江晏愣愣地看着,没忍住揉了揉眼睛,他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可并没有,所以这是真的。
那条细长的纸上写着一行长长的字。
“1995年7月19日,阿晏给我过生日,我很开心。”
许江晏又快速拆开了一个,上面写着——“1995年10月21日,我很难过,但阿晏陪着我。”
他拿着那张长条的纸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许江晏跟发了疯一样,一连拆了好几个。
“1995年10月31日,阿晏哭了,他说不想我离开。”
“1997年6月5日,奶奶生病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1999年3月14日,奶奶去世了,爷爷很难过,我说我想回去了。”
许江晏突然很想哭,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压抑心中汹涌的情感,只能任它决堤,呼啸着把他淹没。
泪水滴落在地上,没一会就隐匿了踪迹,只留一片潮湿。
他有点不敢继续看下去,但他还是一个个拆掉,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像是要把那些错过的时光全都补回来。
程时予心思细腻,他很清楚别人对他的看法,一直都待人温和有礼,让人挑不出一点错,不知道是不是可靠的久了,许江晏忍不住想,他以前也不是如今沉默内敛的模样。
那些沉默的过往都被他写下来,藏在他最喜欢的星星里。
那大概是程时予心里那块最柔软的地方,不算大,却装着他那童年时光和所有关心的人。
即使他变得沉默寡言,却仍然不失温柔。
昨天晚上许江晏一夜没睡,躺在床上不停地回忆以前的事情,他一直在想程时予。
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没想到都过去这么久了,他还记得那些和程时予在一起的美好时光,甚至连一些小细节也能回想起来,它们就像重现在他眼前一样,是如此的清晰。
而一夜不睡的结果,就是许江晏带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去上班,同事们都没忍住来问他,发生什么事情了,他又不好说什么,只能说没事,然后继续低头工作。
而导致他今天一天都心不在焉的罪魁祸首就是那个玻璃瓶。
许江晏再次看见这个瓶子,心情还是有点激荡,他有点难受,也有点心疼,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只是愣愣地看了一会,然后默默走过。
许江晏走到那扇紧闭的房门前,静默片刻,握上门把手,缓缓转动,打开了门。
这个尘封已久的房间在今天终于得以重见天日,五年了,他还从来没有走进过这个房间。
里面摆放的东西一成不变,和五年前一模一样,应该说自程时予离开这里开始,这个房间里的时间就好像停滞了,一切都停留在五年前。
桌子上摆着的一叠书,都是金融投资相关的书籍,旁边还放着一盏台灯,他按了一下开关,撒下来一片暖黄色光亮。
许江晏似乎还能看到程时予每天晚上在这里看书的样子,橘黄色的暖光打在他脸上,落下一片阴影,许江晏趴在桌子上看他,看得入迷。
不知道是不是打扰到了他,程时予翻页的手指一顿,没说话,只是轻轻笑了一下。
许江晏看着灯光下他柔和的侧脸,心里忽然想,如果他们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但是,他们之间隔了许多年的温柔岁月,似乎注定了那晚的想法都是天方夜谭。
橘黄色的光影流转,时间恍若回到多年前。
许江晏垂眸,手指慢慢滑过桌沿,他坐了下来,拉开一旁的抽屉,里面放了厚厚一沓文件报告。
封面上写着“XX项目评估报告”。
看来方青染要的报告应该就是这个了,许江晏把报告拿出来,却突然动作一顿,视线落在一个东西上,半点都移不开。
只见抽屉的最里面放着一个样式老旧的传呼机。
这是二十年多前的东西,早就淹没在时代的洪流里,如今已然不可能在市面上找到这类的通讯器了。
许江晏拿起传呼机细细地看了起来,发现这个传呼机的款式和他家里的那个一模一样。
二十多年了,这个东西显然开不了机了,已然成了一堆废弃的垃圾。
许江晏用手撑着头,看着传呼机愣愣地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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