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鼓敲尽，腹中空空，陈黛骑马出了胜业坊，直奔隔壁的崇仁坊。

朝阳初升，春风温柔，似乎荡涤干净了长安失陷的耻辱，一切又回归正常。

一溜儿排到街尾的队伍慢慢行进，热闹而又井然有序，排在队伍起点的人在拿到煎饼后立马放进食盒或是揣进怀中再分散开去，然后向四面八方奔赴。

六个大饼铛自点火起就不曾停歇，排队的人也是一拨接一拨。

一个个不同口味的煎饼热腾腾地出锅，被装进麻纸袋，饼香混着鸡蛋和芝麻的香味直往陈黛的鼻间钻。

至味饭馆还是一如往昔地能轻易勾起人们的馋虫。

其实煎饼并不难做，早在长安失陷前，许多朝食摊子就学了这至味饭馆的煎饼做法，而至味饭馆做了一段时间的朝食就停了煎饼生意，改为专营饭菜。

之所以又重现这排队的热闹场景，那是历经战乱后的长安人怀念的不止是至味饭馆的味道，更是长安城往昔的盛世荣光。

就像陈黛也怀念第一次吃到煎饼时的场景，不过她有些分不清她怀念的是第一次吃到的煎饼，还是有人为了让她尝到热乎的煎饼味道而怀揣煎饼走了一路。

陈黛骑在马上，皱眉看向至味饭馆门前的热闹景象，她已经眼睁睁地看着十二个煎饼被人领走，吞咽了几口香喷喷的空气，她看向还在慢慢增长的队尾，早间的郁气都饿散了，只得认命地下马。

“九黛——”

清脆的嗓音叫住了牵马往队尾走去的陈黛。

陈黛今日出门没有骑阿红，她想要阿红多休息，可阿红似乎生气她没带它出来，她还准备回去后给阿红多喂点好吃的。

挨着一匹健壮的黑马，陈黛缓缓转过身去，只见一装扮爽利又明艳的女子正笑盈盈地看向她，声音干涩道：“佳茜……阿姐……”

没等她说完，赵佳茜就扑了过去抱住了她。

陈黛不自在地低头，闷声道：“佳茜阿姐，对不起。”

赵佳茜倒是一脸轻松地拉起她的手，欢快地将她带进至味饭馆的后院。

一路垂着头，她的手被一只温暖肉乎的手紧紧包围着，陈黛被一路牵着进了后院的待客厅。

吩咐了婢女几句上什么吃食，赵佳茜又用嘴型无声地交代了几句，这才拉着一直垂丧着头的陈黛坐到桌边。

只有佳茜阿姐这里有这般的高脚桌椅，以前常来，陈黛倒是习惯这种坐法。

温暖的手又握住了她的手，陈黛终于鼓足勇气，抬头直直地望进那双明亮圆润的眼睛里，“佳茜阿姐，对不起，我没有把你带出长安，如果我……”

赵佳茜伸手挡在那饱满精致的红唇前，温柔笑道：“这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选择留下，而且不止你一人想带我走，你能有这份心，我就很开心了。”

“可是我……”陈黛还想继续说，却又被打住。

“好娘子，你怎么还是这般喜欢凡事自责？我都说了，是我自己选择留下的，而且最后我也平安离开了长安，我们应该为这劫后余生开心才是。”赵佳茜心疼地拥住她。

陈黛头靠在佳茜阿姐的肩上，双眼紧贴着温暖的颈窝，早间的那股郁气又偷偷冒出了头，然后消逝，瘦削的双肩止不住地耸动。

脖间感受到热泪的滋润，赵佳茜将她抱得更紧，双手轻轻拍着她纤弱的肩膀，等她慢慢平息后才开口，“又瘦了，是不是又不好好吃饭了？”

鼻音嗡哝，陈黛破涕为笑，撒娇道：“没了阿姐用巧手做出的美食，阿黛不瘦才怪。”

赵佳茜拧来温热的锦帕给九黛擦脸，又将各色朝食布满食桌，“都是你爱吃的，刚刚都听到你的肚子咕咕叫了，每样都不多，趁热吃。”

陈黛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坐到桌边，看到满桌的朝食，既满足又担心吃不完，浪费了阿姐的心意，“阿姐就不问问我为什么哭？”

“什么事都等吃完再说，我也还没来得及吃朝食呢，快吃吧！这煎饼都卖了几个月了，还有这么多人来吃，我每日清早都忙得脚不沾地，那些食客还不许我关了朝食生意。”

听着阿姐满是自豪的抱怨，陈黛开心地用起朝食，边吃边夸阿姐的手艺。

“即使是这简单的红豆粥，由阿姐煮来，那味道就是不一样，长安人应是和我一样的，肚中的馋虫犯了。”

陈黛手中的煎饼放了两颗蛋，撒了许多的黑芝麻，只放了一层薄脆，一片生菜。

张大嘴巴一咬，满口生香，再喝上一勺红豆粥，陈黛吃得非常满足，还配有小碟的酱菜，她顺利吃撑。

“太好吃了！离了长安，我梦中出现最多的场景就是在至味饭馆吃饭，每次梦醒都很后悔没有把阿姐给绑走带在身边。”

陈黛往后靠在椅背上，边说边抚上微微鼓起的小肚子。

赵佳茜忍俊不禁，见九黛泛红的眼睛恢复了正常，她自己倒是笑出了眼泪，“哈哈哈——这么说来，倒是便宜了他。”

八卦之心瞬间摇曳起来，陈黛双眼泛光，立马坐起身来凑近阿姐，“他？他是谁？是渊然表哥？还是……李将军？”

赵佳茜看着九黛，倒是笑而不语。

撒娇地抱着阿姐的胳膊摇起来，陈黛穷追不舍地问：“好阿姐，是谁啊？你就告诉我吧！”

“那九黛觉得会是谁？”赵佳茜反问起来。

陈黛认真思索起来，她以前寻了机会就会来至味饭馆吃饭，倒是见过那两人几回，不过她于男女之情并无多少天分，只是能感受那两人对佳茜阿姐不一样，于是她摇了摇头。

见九黛如此懵懂的模样，赵佳茜又笑着把她搂进怀中，“你呀，怎么这么可爱？这个等之后，你自然就能分辨出来了。”

得不到想要的答案，陈黛倒也不急，她知道阿姐是一位顶有主意的女郎，不会被情爱冲昏头脑。

“我的事，只要九黛开窍了就能看出来，不过九黛才回来可有去见颜二十八郎？他昨日还来至味用餐了。”

赵佳茜说完就紧盯着九黛的脸色，难得在她脸上看到了一丝娇羞，看来她也不是完全不开窍，顺势道：“可要将他约来此地？”

陈黛立马摇头，“阿姐莫要打趣我了，我本就不愿声张自己回长安的事才昨夜傍晚入城……”

见她确实抵触，赵佳茜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许久未见的两姐妹凑在一起聊了许久，从这两年遇到的各种趣事，到如何在战乱中苦中作乐。

待陈黛离去，赵佳茜看着姗姗来迟的郎君，没给个好脸色，“郎君来晚了，她前脚刚走。”

颜志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目光流连在陈黛刚刚坐过的地方以及满桌空盘，心想小娘子的饭量又变大了。

剑眉星目，眉宇间盛满朗月星辰，身姿挺拔，气质高华，赵佳茜欣赏完美男子就准备去忙活了，倒是又被他别在腰间的宝剑吸引了目光。

那宝剑装饰得太过奢靡，衬得如玉郎君多了几分妖冶，见他一脸肃然，赵佳茜没再多问就去忙了。

一阵春风打着旋吹来，有着淡淡的清香，颜志看向院角的粗壮梧桐，红艳的袍角悄然落下，他微微勾起唇角，眼中满溢笑意。

等赵佳茜返回拿东西时见颜志还未离去，又看到那宝剑已被锦布包裹，忍不住多嘴道：“郎君可知永穆公主办的赏春宴？”

颜志皱眉，阿娘最近操心他的娶亲之事，曾提过一些适合的女子，只是永穆公主早早被排除在外。

见他摇头，赵佳茜满意点头，“九黛明日会去。”

“多谢赵娘子。”颜志很是感激地叉手行礼，“刚刚小黛吃的可是……”

“两个鸡蛋，多加芝麻，其他都要。”赵佳茜很快报完九黛吃的煎饼，“刚刚我已吩咐人去做了，等会就给郎君送来一份。”

“劳烦赵娘子了。”颜志再行一礼。

赵佳茜倒是笑着受下，“要谢呢，拿出点实际的行动比较靠谱。”

颜志微微停滞了一下，然后点头应下。

“郎君都不问问我会让你做什么？”

“若是头名，某可以题字写诗；若是探花使，某可以再选芙蓉花宴为长安名花。”

颜志还记得当年探花使王渊然选了至味饭馆的芙蓉花宴为长安名花的典故。

当时小黛就站在他身旁，她说探花使是她表哥时露出与有荣焉的骄傲表情，让他有种年年都要当探花使的冲动。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效率高，赵佳茜颇为欣赏地看向颜志，“到时候就有劳颜郎君了。”

“茜娘——”

浑厚的声音吸引了四目相对的两人。

扭头看到一脸醋相的李将军，赵佳茜挑眉，有心想捉弄一下他，但又舍不得拉一本正经的颜志下水，免得九黛误会。

颜志坦荡地与李将军见礼，然后接过新做好的煎饼就告辞离去，梧桐树后的红色袍角早已不见了踪影，他已没有留下的必要。

李锐杨看向赵佳茜，等着她给个说法。

赵佳茜很是佩服李将军如今在男女大防上的敏感性，明明他以前也是很开明的，至味饭馆刚起步的时候，她经常亲自招呼一些郎君点餐，也没见他反对过，他甚至还会怜惜她辛苦。

为何现在重开至味饭馆，他就会防狼一般防着那些郎君，难道是她没给足他安全感？

赵佳茜虽不像九黛那般凡事容易自责，从自己身上找问题，但也是个会自省的人。

进到侧房中，赵佳茜手指着角落里的泡菜坛子，对紧跟在身后的李锐杨说：“将军力大，帮茜娘将坛子搬去厨房吧！”说完还冲他眨眨眼。

虽觉得她的语气怪异，李锐杨还是听话照做，闷声问：“你为何盯着他看？”

灵光一闪，赵佳茜好奇道：“你见过他腰间的宝剑吗？”

李锐杨一手一个坛子，眼睛微眯，质问：“本将军的腰还不能满足你吗？”

心中一噎，她不想和醋坛子多计较，推着他的后腰往前走。

“好，壮硕的大将军，咱们快走吧，厨房里正等着用泡菜呢，今日咱们吃酸菜粉丝。”

后腰的小手像小猫爪子挠人心，李锐杨没再继续纠缠，就着她的推力缓步往外走。

推了一会儿，赵佳茜就双手抱臂跟在他的身后，发现他的腰又变粗了几分，明明他初到长安时，还如挺拔的白杨，劲腰迷人，看来还是她催肥得厉害，她该让他少吃点了。

看着他魁梧的背影，她很想对九黛说：“男人都是大猪蹄子，九黛可千万不要轻易便宜了颜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