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枝漆黑的墨瞳之中，映着坐在床侧的谢疏行。她似乎是在等谢疏行的回答，又像是在自问般。

谢疏行欲出声，却发现此地虚空已经开始了扭曲。

他只来得及开口，喊出一声“谢云枝”，四周场景就已经再度变换了。

天色也由深夜顿时转变为了白昼。

周遭似乎是一处密林，高耸入云的古树，肆意缠绕的遒劲藤蔓，森然漆黑。

自不远处传来两道隐隐约约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个狼狈不堪的少女跌进密林之中，其中一人忽地摔倒在地上。

谢疏行已经能够辨认出谢云枝。眼前这个幻境中的谢云枝，与他在仙灵书院月如秘境中遇见时的模样，相差不大，只是现下稍显青稚些。

谢疏行记得他姑姑身陨的时间，也调查过谢云枝来到仙灵书院的日子。在这中间，足足相差了两年时间。

眼下这个幻境的发生，是在那两年之间吗？

“你没事吧？”

谢云枝扶起另外一位摔倒到在地上的少女，出声询问。

那个人起身时，面容扭曲了下，惊呼出声。似乎被刚才那一跤扭伤了脚踝，她一时之间不便与行动。

她害怕地道：“你千万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啊！”

在这个幻境里，两个人似乎是在躲避些什么。谢云枝并未犹豫，当下就扶稳另外一个人，继续往密林深处逃去。

幻境中的人都看不到谢疏行所在。

谢疏行伸出手去，指尖探到谢云枝旁侧。果不其然，他的手指轻轻地穿过谢云枝的肩膀，没有遇见任何阻碍。

这个幻境，似乎同第一个幻境一样，是外人无法干涉其中的。

谢疏行见状，只好安静地跟上去。

他看见谢云枝扶着同伴，朝深处走去，最终走到绝路之中。

陡峭的石壁之上，是唯一的逃生之路。

谢云枝很快找到了位于另一侧的一根绳梯，身旁的少女可怜地拉住她的手，泪眼朦胧：“谢云枝，你千万不能抛下我。我家还有家人等着我逃回去，我若是没了，他们该有多难过啊。”

不远处的密林之中，隐约传来魔物的嘶吼声。

谢云枝当机立断：“你去不远处那里的山洞中躲一下，我去将魔物引开。”

说罢，她转身冲向密林那边。

谢云枝跑离此地时，带起一阵微风。

谢疏行虽然未曾身临真实的幻境之中，却在谢云枝跑过他身旁时，仿若感受到了这点轻风的存在。

魔物以人族的气息作为寻找感知。

谢疏行看见谢云枝主动跑到密林附近，吸引了那只魔物的注意力，带着那只魔物绕了好几圈。

最终，谢云枝还成功借助地势，设下陷阱，将魔物短暂困在了其中。

只是，等谢云枝再跑回山洞前时，却没有见到本该在此处等她的少女。陡峭的山崖壁前，唯一的绳梯微微晃动着。

在峭壁之上，云雾缭绕间，隐约可见少女垂落的一袂布衣。那衣角随着其主人的动作，逐渐消失在云雾深处。

谢疏行心中不忍，转眸看向站在山洞前的谢云枝。

这一刻，谢云枝面容上未见半点愤怒，甚至无波无动。旋即，她迅速地攀上绳梯的第一阶，没有丝毫的悲伤

另外一边，被简易陷阱短暂困住的魔物，很快挣脱了出来。可怖的嘶吼声响彻整个崖地，魔物逐渐朝着山洞奔袭而来。

当谢云枝爬到绳梯的第十阶时，狰狞的魔物已经奔袭至山洞前。

魔物一把抓住了绳梯。

云雾之间，传来少女惊慌失措的声音。

谢云枝竭尽全力地往上爬去，待在崖地的魔物已然学会了她的动作，正试图攀附上来。

挂在山崖峭壁间的绳梯摇晃不定。

直至某一瞬间，绳梯上方挂牢的力道忽地被卸——

落石从山崖掉落下来，比绳梯不复束缚的另一端落得更快。

已经爬上山崖顶上的少女，用尽全身力气，卸掉了挂稳的绳梯，只是为了阻绝山崖下魔物试图爬上去的唯一出路。

谢疏行抬眸看见那道从山崖间极速坠落下来的身影，蓦然又想起了上一个幻境最后谢云枝问他的那些话。

——她教我读书写字，教我伦理有常，教我喜怒哀乐，教我如何做人。

可若是这一切在懂得所有情绪之后的谢云枝眼中看来，是错的呢？

伦理有常，是错的。

喜怒哀乐，是错的。

如何做人，是错的。

谢云枝和底下不远处的魔物一同坠落。

急冽的山崖寒风吹刮过她的面颊。重回幻境，她当然知道自己接下来会经历些什么。

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她只是摔断了腿骨。她与魔物作斗争，终于将魔物杀死。崖底下起了雨，她独自一人在山洞中躲了很久。

然后，等所有伤好之后，她走出山洞，回到有人烟的地方，看见那个断了山崖绳梯的少女……

谢云枝闭上眼，做好了准备，只要捱过这一次痛，就好了。意料之中的疼痛却并未到来，她坠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谢云枝。”

谢疏行清冷的声音响起在谢云枝耳畔。

幻境中，魔物嘶吼不绝的声音已经消失。

谢云枝睁开眼来。视线范围中，是布满天幕的可怖魔气，以及……谢疏行的身影。

“你在上个幻境里问过我的问题，我想了很久。我的确找不到答案，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何。”谢疏行清俊的面容上，似乎浮现出了一点儿苦恼的神色，“所以，我只能告诉你……”

“这里是幻境，不必痛苦沉沦。”

幻境困人心神，会带来的，不是美梦，只会是痛苦。

谢云枝眸中平静无波，安静地盯着谢疏行。

好半晌后，她轻声应下：“好，我知道了。”

谢疏行说什么，她都是会听一听的。

幻境应声而碎，就连那些可怖的魔气也一同消散。

幻境受主人心神所控制，她只是意识清晰地沉沦在这其中，想要困住一个人。

谢疏行是她的底线。

眼下这个人说不必沉沦，那便破开这幻境。

……

地牢外面，魔茧中的魔气在这一瞬间，忽地消散了一大半。

当幻境破碎之后，谢云枝就已经醒了过来，手臂间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她垂眸撩开衣袖，看见本该隐匿在血肉间的魔脉显现出来。

此前在月如秘境，死劫过后，魔骨将魔气封印在她手臂上这根魔脉之中，说是当魔脉逆转至心间灵脉时，它就会重新苏醒过来。

届时，她魔骨宿主的身份将会暴露。

第一次魔脉逆转时，她手腕间的墨线不过才一截手臂过半左右的长度。地牢一役后，魔脉所在的墨线往她手臂蔓延上去，最终停在了她臂弯下方一寸之距的地方。

吸收魔气，竟然也会造成魔脉逆转吗？

谢云枝沉思之时，方才察觉到另外一件事情。她的身形已经恢复如初，也就是说，缩骨秘药的药效已经彻底消散。

谢云枝站起身来，发现自己正身处一户人家的花园之中。周遭是假山园林，水榭游廊，景致独特，美轮美奂。

这里是……章家？

谢云枝只去过一次章家，因而对于章家内部是否有这样一座院子，并不太确定。

不远处，有人说话的声音从长廊尽头传了过来。那是两个作侍女打扮的人经过，手中还端着以托盘盛着的物件。

谢云枝闪身躲在假山后面，听见侍女在谈论少夫人之事。

其中一位侍女开口道：“少夫人生产在即，府中已经提前请了稳婆来别院候着呢。”

另外一人小声说：“只希望少夫人这一胎，是个男孩儿。几年前，小小姐出生之时，你没看见老太太那个脸，沉得嘞……”

“噤声！”先前那个侍女连忙捂住同伴的嘴，压低声音，“你真是不要命了，敢议论老太太。”

“没看见少爷都抵不住老太太各种催促的压力，把少夫人接到这别院来，住了快两年吗？”

待到这两名侍女走远，谢云枝方才从假山后面走了出来。

听刚才这两名侍女所言，此处的确是章家，而且是柳逢茹住的别院。

现下不太清楚的是，这个幻境究竟是柳逢茹本人的，还是当时地牢之中的章遇所思所想。

谢云枝斟酌过后，决定先从毫无威胁力的人下手。

这里虽是别院，其占地却也极其广阔。

谢云枝花了好一些时间，才找到别院书房的大致位置。她刚一潜入书房，自书架一面蓦然伸出一只手来，将她拉进角落。

“是我。”

谢云枝下意识欲出手，却在听见此人声音后，暂缓了动作。

借着窗外天光，谢云枝抬眸，撞进谢疏行看过来的视线之中。

“谢师兄？”她怕谢疏行误会什么，下意识低声解释，“这不是我的幻境。”

“嗯，我知道。”谢疏行应了声，目光自谢云枝脸上游移瞬息，继续说，“既然记得幻境，那为何还喊谢师兄？”

谢云枝陷入沉默。

“无论上一辈如何如何，也不应该影响你我。”谢疏行淡声道，“依照你我之间的关系，你可以唤我一声……哥哥。”

谢云枝顿住：“……”

好好好，喊哥哥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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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