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牢狱的夜格外静,廊下挂着的风灯轻轻摇晃,昏黄的光透过铁窗,在霍长今脚边投下细碎的阴影。比起诏狱的潮湿腐臭,这里确实干净得多。
石墙刚用皂角水擦洗过,空气中还留着淡淡的皂香,铺在地上的稻草也是新换的,松软干燥,连角落里的蛛网都被扫得干干净净。梁安倒是给她寻了个好地方。
霍长今靠在墙根坐着,闭着眼,却没真的睡着,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狱卒换班的脚步声、远处打更人的梆子声、还有风吹过牢狱天井的呜咽声,每一丝声响都清晰入耳。
约莫三更天,铁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极轻的响动,不是狱卒巡逻的沉重脚步,倒像是有人踮着脚走路,鞋尖蹭过青砖,带着几分刻意的轻缓。
霍长今猛地睁开眼,手下意识的地按在腰间,那里本该挂着佩剑,此刻却空空荡荡的,差点忘了自己是个囚徒。
“咔嗒” 一声轻响,牢门上的铜锁被人从外面打开。
紧接着,一道熟悉的身影闪了进来,青灰色的官服在夜色中格外显眼 —— 是梁安。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穿着狱卒的粗布短打,个子极高,几乎要碰到牢狱的横梁,眉眼普通却让人一眼看出不像个狱卒——脸太干净了。
霍长今松了口气,却没立刻起身,毕竟手脚都被牵绊着,只是看着两人走近,声音压得极低:“梁大人深夜到访,就不怕被人发现?”
梁安走到铁窗下,借着窗外的月光,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刚出炉的肉包子,还带着温热的气息:“下官例行审问,合理合法。”将包子递给她,又压低声音,“将军放心,今夜的值夜狱卒是我的人,半个时辰内不会有人过来。”
霍长今吃了一口包子,香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她确实饿了,眼神瞥向他身后的狱卒,了然道:“又没人认识你,至于易容吗?”
“狱卒” 抬手抹了把脸,揭下了一张面皮,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剑眉星目,鼻梁高挺,正是褚筱。
他扯了扯身上的粗布短打,语气带着几分调侃:“霍将军,别来无恙?没想到我们再见,你活得这么狼狈?”
霍长今看着他这副贱兮兮的模样,好想把包子砸他脸上出气,一想到这是吃的又塞回了嘴里,“是,您威风。”
想起三天前在京郊别院的会面,褚筱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那天他刚到京州,在霍长今给的地址里和梁安会面,彼时他一身夜行衣,梁安还以为自家进贼了,褚筱则以为是被人跟踪了,差点就打了起来,幸好霍长今及时出现化解了这场乌龙。
一番喧闹之下,三人才一起商讨了计划——
“假死脱身?霍长今你竟然也会用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手段?”
“那你有更好的办法?” 她反问道。
褚筱不知道,霍长今早就不是那个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了。
“皇帝是不可能让我活了,但我还不想死。”
褚筱突然笑了:“正好我会易容术,你死之后还能给你换张脸,再找个身形相似的死囚替你,保准天衣无缝。”
霍长今立即皱了眉 —— 她知道褚筱的师父是一位女神医,但他的医术......
“你?靠谱吗?”她皱起眉头质疑道。
“此一时彼一时!” 褚筱急了,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是几支药膏和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我现在的易容术可是进修过的,保准没问题!” 他说着,还拿起一块面具往自己脸上比了比,“你信我,绝对靠谱!”
霍长今看着他信誓旦旦的模样竟然有点动容,而梁安又在一旁说 :“易容术确实是另一层保险”。
可霍长今却忧心忡忡:“不行,太冒险了,若是计划失败,你们可弃了我,但若是易容被发现就是欺君之罪,祸及全族。”
“将军!” 梁安立刻开口反对,“我们既然做了这个计划,就该……”
“文易,” 霍长今打断他,目光落在他脸上,“我绝不会因为自己苟且偷生而连累你和阿雁。”
褚筱看着她,沉默了片刻,神情凝重了起来,缓缓开口:“霍长今,你信我,我既然来了,就会帮你。”
“是啊,将军!”梁安接上话头。
三人沉默良久,霍长今见他二人坚定的模样,最终还是起身行礼道:
“那便,谢过二位了。”
“别,受不起,我还等着你跟我一决高下呢!”褚筱的表情又轻松了起来,抛给她一个瓷瓶,“你要的绝息丹,可藏于齿间,咬碎之后,不出片刻脉搏就会停止,三日后服下解药方可苏醒”。
霍长今接住瓶子又看向梁安,轻声道:“文易,若计划失败,帮我拦住萧祈,别让她做傻事。”
“是。”
夜风惊扰了夜雀,铁窗外的月光移了个方向,霍长今悠悠开口:“这么晚了,你们不会只是来给我送饭吧?”
梁安应声:“我们是来告诉你,和安公主去求陛下饶了你,但好像结果不好。”
霍长今淡淡开口:“意料之中。”
她突然起身,向梁安行了一礼。
梁安吓了一跳,赶紧扶住她:“将军,你这是做什么?折煞下官了!”
“这些年,多谢梁大人相助。” 霍长今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这份恩情,日后若有机会,霍某必会报答。”
梁安看着她,眼眶突然红了:“将军说笑了。若没有将军,梁安无以至今日,我与小妹被将军所救,后来我科考屡屡不顺,是您向姚阁老举荐我,助我入仕,阿雁也是听将军所言,考上女官,生活美满。您对我们兄妹的知遇之恩,我们没齿难忘。”
他顿了顿,声音坚定,“愿将军此去一帆风顺,早日归来,扬眉吐气。此后经年,万望珍重!”
“多谢!”
褚筱在一旁看着,突然插了一句:“好了,别酸了,又不是见不着了。”
翌日傍晚,萧祈端着一个托盘,身后跟着太监郑莲,走进了大理寺的牢房。托盘上放着一壶海棠花酒,两只酒杯 —— 那是霍长今最喜欢的酒之一。
霍长今靠在墙角,见萧祈进来,她眼底闪过一丝惊喜,看着她拿着的东西,随即了然,她故作轻松的笑了笑:“我竟没想到,是你亲自来。”
“他让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萧祈的声音哽咽,放下托盘时,目光扫过霍长今背上的鞭痕。她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他们是不是打你了?疼不疼?”
“就打了几下,做做样子,不然梁安不好交代。” 霍长今笑着安慰她,伸手想擦她的眼泪,却被铁链锁住,只能无奈地摇摇头,“我还说,不愿意送你出嫁,没想到,倒是你先来送我出灵了。”
萧祈强忍着哭意,转头对郑莲说:“出去,我想跟霍将军单独说几句话,给她上点药。”
郑莲皱了皱眉,他是来监刑的,按规矩不能离开。可萧祈毕竟是主子,只能讪讪地退出去:“公主快些,陛下还等着回话。”
牢房的门关上后,萧祈立刻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颗黑色的药丸喂她服下止疼,又快速解开她的衣襟,给箭伤和鞭伤敷上药膏,动作轻柔得怕碰疼她。
她紧紧地抱着她,悄声问道:“你没有骗我吧?真的可以活着出去吗?”
霍长今温柔的顺了顺她的长发,哄着她:“是真的,假死药已经准备好。”
“霍长今,你若死了,我绝不独活!”
“我们都会好好活着。”
“父皇禁足了霍家人,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好。”
萧祈不舍的放手,拿起托盘上的酒壶,给两只酒杯斟满酒,递给她时握起她的手让她摸了一下酒杯底部,有一个小凸起,霍长今瞬间明白这个酒杯有问题。
这是霍璇小时候的得意作品——霍长今酒量不好却很喜欢喝酒,所以她设计了一个酒杯,按下底部按钮,酒杯里的酒就会沉入底座,这样霍长今就可以多喝一会少醉一会,竟没想到,如今她又来救她了。
霍长今眼眶一红,故意抬声问道:“这送行酒竟然闻着这么香?”
萧祈明白了她的意思,哭的更凶,抽泣的应和道:“海棠花酒……你最喜欢的……”
见萧祈哭成泪人,霍长今心中更是苦涩难耐,她知道她内心的煎熬,不管她今日能不能活着出去,她们可能都无法光明正大的相爱了,萧氏和霍氏终究是结下了世仇。
她不再犹豫,拿稳酒杯仰头“喝”了下去,顺便咬碎了绝息丹。
萧祈不动声色的把这个酒杯藏入袖中,又从袖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普通酒杯放回了桌上的托盘。
明明知道霍长今没有喝下毒药,可想到她要离开她,眼泪就止不住的掉,她哭着说:“对不起......都怪我......”
绝息丸的药效很快发作,霍长今的视线渐渐模糊,身体也软了下来,靠在萧祈怀里。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手取下头上的破月簪,小心翼翼地将簪子插入萧祈的发间,青丝如瀑落下,遮住了她苍白的脸。
这是她送她的生辰礼物,她一直带在身边。当年朝贡礼刺杀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取下来给过她一次,想让它代替自己陪着她,现在又是同样的光景。
“阿祈……南诏有个习俗,女子只有在心爱之人面前才可以不束发。” 霍长今的声音越来越轻,“我...爱你......从很早的时候就确定爱你了。”
她说完,便彻底没了气息,头轻轻靠在萧祈的肩上。
萧祈抱着她,眼泪再也忍不住,肩膀剧烈地颤抖。
“啊——————”
她知道这是假死,却还是心疼得无法呼吸 —— 她的长今,为了她,为了霍家,承受了太多。
萧祈紧紧抱着霍长今渐渐冰冷的身体,哭得撕心裂肺:“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们……长今,我对不起你……”
郑莲本想上去验尸,却被萧祈骂走。
“滚!!都给我滚!!”
他不敢再停留,赶紧让人去禀报皇帝,自己则守在牢房外。
牢房内,萧祈轻轻抚摸着霍长今的脸颊,抱着她的手不敢放开,等郑莲走后,才低声说话,尽管她已经听不到了。
“长今,再等等。我会保护好霍家人,等你回来。”
月光透过铁窗,洒在两人身上,冰冷的牢房里,却藏着最炽热的情意。霍长今死在了心爱之人的怀里,萧祈则要带着这份悲痛,继续演完这场戏 —— 她们都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为了未来的重逢,必须走过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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