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南诏篇】爹爹羞羞

东宫的书房,比从前的公子府书房宽敞华贵了许多,陈设却依旧简洁。

今日,月媃又问他关于娘亲的事了。他说,她的娘亲是这世界上最最好的女子,她善良、正直、果敢、刚毅、温柔、聪明……

说到最后,褚筱看着那和雾云烟越来越像的月牙眼,哽咽的说不下去,便让月媃去找霍长今她们玩了。

此时,他独自坐在窗下的软榻上,这里是按照旧时书房样式布置的,只因为雾云烟生前最爱靠在这里看书,而他则是喜欢看着她看书,顺便擦擦她送的“千山傲”。

褚筱拿起了一本已经有些旧了的书册,封面上是《纵横论》三个字。

这本书,是他们刚成婚那几年一起读的。

那时他地位卑微,前途渺茫,她便陪着他研读这些权谋韬略。灯下,她轻声解读,他凝神倾听,偶尔争论,更多是相视一笑的默契。

指腹轻轻摩挲着粗糙的书页边缘,仿佛还能感受到她指尖残留的温度。两年了,时间并未冲淡什么,反而让那些记忆如同陈酿,越发醇厚,也越发刺痛。

他想起御花园的杜鹃,想起母亲温柔折花的手,想起那个穿着淡青衣裙、眼睛亮晶晶的小姑娘。想起他十六岁鼓足勇气求亲时,她父亲那受宠若惊又难掩担忧的神情,而屏风后,她一定羞红了脸。

那也是春天,御花园的杜鹃开得正好。

年幼的褚筱,因为母亲香夫人不受宠,在一众衣着光鲜、前呼后拥的公子郡主里,像个不起眼的影子。他习惯了一个人躲在假山后,看蚂蚁搬家,或者读一读母亲给他准备的书,偶尔偷偷练会功夫。

那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褚筱照例寻了个安静的角落,却看到一个穿着淡青色衣裙的小姑娘,正踮着脚尖,想去够一枝开得较高的杜鹃花。她够了几下没够着,有些气馁地撅起了嘴。

那是大郡主褚秋榕的伴读,雾云烟。

他认得她,因为她总是安安静静地跟在郡主身后,眼神却很亮,不像其他伴读那样唯唯诺诺。

他没敢出声,只是默默看着。

忽然,他听见了母亲的脚步声。

香夫人不受褚王待见,平日也极少在御花园走动,那日或许是心情稍好,想来散散心。她看到了那个努力够花的小姑娘,温柔地走上前,轻轻帮她折下了那枝杜鹃。

“谢谢香夫人!”小姑娘的声音清脆悦耳,脸上绽开甜甜的笑容。

香夫人性子温和,在宫中亦是寂寞,见这小姑娘聪明伶俐,又懂礼数,便觉得投缘。

从那以后,香夫人似乎找到了一个排遣寂寞的去处,时常“偶遇”在御花园读书或陪伴郡主的雾云烟,与她说说话,问问她的功课。

自然而然地,褚筱也出现在了她们身边。起初他只是躲在母亲身后,偷偷打量这个眼睛会说话的小妹妹。

是雾云烟先向他伸出手,递给他一块甜甜的糕点,笑着问:“你是四公子吗?我们一起玩吧?”

于是,御花园那个安静的角落,成了三个被宫廷繁华遗忘之人的小小乐园。

香夫人的温柔,雾云烟的聪慧活泼,填补了褚筱童年大部分的空寂。他知道自己在一众兄弟中如同隐形,只有母亲和这个偶尔才能见到的伴读小妹妹,会真心对他笑,会关心他冷不冷、饿不饿。

在雾云烟的影响下,褚筱渐渐脱离了内敛的性子,有了少年人意气风发的模样。

转眼间,小女孩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小男孩也成了恣意风流的少年。十六岁那年,褚筱鼓足勇气,向母亲提出,他想娶雾云烟。

香夫人看着儿子眼中熠熠生辉的光亮,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酸楚。她知道自己地位低微,能给儿子的助力有限,雾云烟的父亲也只是个七品小官,这门亲事对儿子的前程并无多大助益。但她也知道,这两个孩子是真心相待,在这冰冷的深宫中,真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奢侈品。

她叹了口气,还是去向了褚王请旨。

果然,一个不受宠的公子娶一个七品小官的女儿,在诸王和夫人们眼中无足轻重,甚至带着几分嘲讽。

婚事办得不算隆重,但面面俱到,三媒六娉,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喜迎入门。

成婚后的日子,清贫却温馨。香夫人依旧不受宠,褚筱依旧是个“隐形”公子,但他们的府邸里,却有了欢声笑语。雾云烟用她的温柔和智慧,将那个冷清的公子府打理得井井有条,成了褚筱疲惫时唯一的港湾。

只是,雾云烟自小身子骨就不算强健,成婚多年,一直未能有孕。这在王室之中,几乎是不可饶恕的“过错”。

但褚筱总说:“孩子是缘分,强求不得。若此生无子,亦是天命,但阿烟只有一个,我只要她一个。”

这世上,母亲爱他,夫人爱他,这就够了。

然而,命运连这微小的幸福也要剥夺。

褚筱二十岁那年,香夫人病逝了。那个在御花园里温柔折花的母亲,那个唯一会因为他一点小小成就而欣喜落泪的母亲,也离开了他。

葬礼上,褚筱一滴眼泪也没流,只是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嵌进了肉里也不吭一声,像一尊冰雕静静地跪坐在那里。

而雾云烟则是一直紧紧握着他另一只手,无声地传递着她的支持和温暖。

直到夜里,他再也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在她怀里失声痛哭。

她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说:“筱郎,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

从那以后,这世上真心爱他的,就只剩下夫人了。

他们真正成了相依为命的夫妻,也是彼此唯一的知己。朝堂上的波谲云诡,兄弟间的明争暗斗,他所有的疲惫、隐忍和谋划,都可以在她面前毫无保留地倾诉。

她是他最信任的谋士,也是最懂他的爱人。

成婚十年,谁也没想到,竟然在江州交战时期,雾云烟怀孕了。那是褚筱人生中仅次于娶她过门的那一天快乐。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期待着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

女儿月媃出生时,他还在外征战,当他第一次抱到她的时候,激动得语无伦次,觉得人生终于圆满。

他曾以为,平定了江南叛乱,拥有了娇妻爱女,他终于可以给他们一个安稳的未来。可这幸福,竟如此短暂,短暂得像一场幻梦。

十载夫妻无悔矣!

“阿烟……”一声压抑的、带着哽咽的低唤从喉间溢出,“……我们的女儿长大了,她很像你,我……很想你……”

褚筱闭上眼,泪水再也控制不住,顺着刚毅的脸颊滑落,滴在泛黄的书页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如今他终于是尊贵的王太子,手握权柄,看似拥有了一切,却永远失去了那个会在他疲惫时递上一杯热茶、在他迷茫时轻声点拨、在他脆弱时默默陪伴的人。

这纵横之道,他运用得愈发纯熟,扳倒了所有政敌,稳固了储君之位。可这冰冷的权术尽头,再也没有一盏为他而亮的灯了。

“爹爹!”

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打破了书房的寂静。穿着粉色小袄裙的月媃,像只快乐的小蝴蝶,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

不是让她去找那两位了吗?

小月媃原本是兴高采烈地想扑进爹爹怀里,却猛地停住了脚步。她歪着小脑袋,好奇地看着褚筱脸上未干的泪痕,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指,轻轻点了点:

“爹爹,你怎么又哭了呀?”

褚筱慌忙抬手想擦掉眼泪,却已经晚了。

小月媃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咯咯地笑起来,用小手刮着自己的小脸蛋:“羞羞羞!爹爹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鼻子!月媃都不哭鼻子了!”

孩童天真无邪的话语,像是一道阳光,骤然刺破了满室的阴霾与悲伤。褚筱看着女儿那张与爱妻极为相似的小脸,看着她眼中纯然的快乐和一点点小得意,心中那蚀骨的痛楚,仿佛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包裹了一下。

他伸手,将女儿软软的小身子抱进怀里,紧紧搂住。小月媃身上带着奶香和阳光的味道,温暖而真实。

“嗯,月媃最坚强了,是爹爹羞羞。”褚筱将下巴抵在女儿柔软的发顶,声音还带着一丝沙哑,却努力让语气轻松起来,“爹爹以后不哭了。”

小月媃满意地拍拍爹爹的背,然后注意力被那本《纵横论》吸引了过去:“爹爹在看娘亲的书吗?娘亲也喜欢看书?”

褚筱心中一痛,柔声道:“是啊,娘亲很喜欢看书,也很聪明。”

“爹爹是在哭娘亲吗?”月媃眨巴着大眼睛,语气里有些困惑,小手手摸着父亲的脸给他擦眼泪,“爹爹不哭,月媃不再乱叫娘亲了。”

褚筱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再也说不出话,只是抱紧了女儿。

阿烟,月媃本是我们相爱的见证,怎么就成了……你留给我的遗物了呢?

江山沉重,前路漫漫,未来的路,他注定要独自走下去,但臂弯里的这份温暖,将是他永不熄灭的微光,为了月媃,他也要走到那至高之处,完成她母亲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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