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蝉鸣、车流掀起马路边灰尘的气息,使任何人在此环境中感到烦躁都变得合乎情理。
严湛便正适时地生着闷气,证据就是她环抱的双臂和紧绷的唇角。
虽说心中烦得一团乱麻,但要分出生气的一二三点理由来也并非全不可能:
第一,当然是气这蒸桑拿似的鬼天气。
第二,气男友自作主张、把约会的地点选在鬼屋。
第三,气男友完全没有察觉到她在生气。
综上所述,这气生得合情合理,绝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值得他人同情共鸣的。
昨晚的严湛狠心设下十几个连环催命闹钟,一大早爬起来精心打扮两个多小时,是为了让男友惊艳,为了出行于高端场合不显落魄,唯独不是为了给鬼看。
鬼屋约会也就算了,男友还呼朋唤友,两人约会变多人团聚,以至于此刻严湛还得顶着太阳等其他人到齐。
烈日当空,怒气只需要一点火星便可点燃引爆,严湛两道控诉的目光划破滞闷的空气,箭镞一般射向身旁的男友。
赵屿诚今天穿了件简单的深色T恤,挺拔健阔的背脊将肩膀撑开,从背后看去是修长劲直的脖颈,侧脸可窥见浓眉高鼻下的淡薄唇色,令严湛回想起昨晚两人确定关系的场景。
暧昧了一个多月终于将这份感情挑明,酒精和氛围的驱使下,他们像两块磁铁般紧紧拥抱、忘情地啃在一起,说着缱绻情话、望着彼此笑盈盈的眼睛,直到深夜才依依惜别。
客观评价,严湛和赵屿诚实在是对养眼的小情侣,仅仅是站在一起便足以引人遐想,大概是考虑到这一点,她的脸色略微缓和,递出一个台阶:
“他们还有多久才到?”
“说是快了,宝宝等累了?要不要点杯喝的?”
赵屿诚朝她笑时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黝黑的剑眉下是温和而珍视的目光,语气像在哄家中小孩。
他凑了过来,使两人肩膀相抵,与严湛商量着要喝什么,最后将两杯奶茶都点在鬼屋的地址。
“怎么不给你朋友也点?”
“我管他们呢。”他装可怜地亲了亲她的指尖:“宝宝别生我的气了。”
原来他知道,严湛努力不让自己的嘴角上翘。
“别生气了宝宝~”
严湛举手投降。
还生什么气?还有什么气可生?不仅不气,严湛还反过来为赵屿诚开脱呢:
约会地点选在鬼屋是想和她亲密接触。
叫上别人肯定是为了把她介绍给朋友。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一旦转换看待的角度,从中去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便会令人心底升起一股满足的欢欣。
他们对视一眼、打闹起来,赵屿诚的朋友们就是在这个时候抵达的。
车上下来三个人,两男一女,其中女生相貌亮眼,身材高挑,棕发泛着细腻光泽,狐狸眼微微上挑,笑起来时则弯成月牙,从头到脚散发着被金钱滋养出的张扬贵气。
严湛特别注意到对方修长的指尖点缀着细钻的精致美甲。
她皱了皱眉,下意识握拳,将光秃秃的手指头藏在掌心——
真不凑巧,本来她是打算今天让赵屿诚陪自己去做新美甲的。
三人都和严湛打了招呼,互通姓名,严湛得知漂亮女生名叫萧映冬。
至于另外两个男生的名字倒是没能记住,随便看了一眼,一个瘦得像竹竿,一个壮得像木墩,长相普通,衣着配饰也看不出什么个性。
严湛敷衍地对他们笑了笑,回头刚好瞧见萧映冬拍着赵屿诚肩膀,调侃道:
“怎么一声不响地找了个这么漂亮的女朋友,藏得真好。”
别有深意的语气令严湛心中警铃大作,看向萧映冬的目光投出几分防备和厌烦。
她控制不住地猜测起两人的关系,脸色一瞬间变得凝重,好在赵屿诚没让她失望——
他不仅主动拉开和萧映冬的距离,还揽住严湛的肩膀,几乎把她整个人搂进了怀里,情侣之间宛如一体。
萧映冬意外地眨了眨眼,脸上笑意更浓:“湛湛宝贝好可爱,小小的一个,赵屿诚你搂得明白吗?”
回答她的是赵屿诚微微挑起的眉梢和严湛扭捏幸福的小表情,几句闲话的时间,一行人来到了商场门口。
说是商场,里面却只有零星几个商铺,空空荡荡、破败不堪,地上的瓷砖发了霉,吊顶脱落摇摇欲坠,目之所及全是脏脚印和碎玻璃。
要不是没买票,严湛还以为自己已经走进了鬼屋,这么想的不止她一个,不同的是萧映冬用指节抵住鼻子,满脸嫌弃地问了出来:
“你在哪找的鬼屋,这么偏…”
“听人推荐的。”
赵屿诚觉得有点尴尬,想回想究竟是谁给他推荐的以便之后责问,此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如果说萧映冬是挑剔的温室花,那严湛就是绕指的解语草,她柔柔笑道:
“没事的,来都来了,我们先去看看吧,说不定鬼屋很好玩呢?”
任谁被这样温声安抚也能恢复自信,赵屿诚挺胸抬头地握住小女友的手,迈步踏上电梯。
电梯因为没有电力驱动已经沦为脏兮兮的铁质楼梯,每踩下一步都让人担心会坍塌,只能聚精会神地凝视脚下,破旧商场中一时间只听得见众人鞋底踩在钢板上发出的空响。
就这么提心吊胆的,他们来到了“小爱鬼屋”的店面前。
周围的商铺大多都拉上了卷帘门,布满小广告和灰尘,小爱鬼屋却散发着暖黄色灯光,店面的玻璃擦得透亮,透过这玻璃,他们的目光落在了收银台后的那个女孩身上…
超然美貌前,无论男女都生出一丝拘谨害羞的情绪,他们齐齐睁大眼,目光既惊艳又好奇,直接又羞涩。
那女孩漂亮极了,深邃精致的五官带有一丝少年人的稚气,皮肤透亮白皙,金色长卷发流光溢彩,唯独穿着有些古怪,层层叠叠的裙子花纹繁复,虽说精致却难掩古旧,在那张脸的衬托下,却硬生生显出几分贵重。
他们朝着那个女孩儿含蓄地点头示意,鼓起勇气抬手晃了晃——都毫无回应。
“是假的!”那个瘦高的男生说着,十分冒犯地凑近:
“这人偶也做得太真了!”
其余人听了也围过去仔细辨别。
其实,也不难看出女孩是人偶,它露在外面的身体都是由陶瓷做成,蓝色眼睛像是玻璃珠。
也是奇怪,刚刚所有人都以为它是活人。
“还是小阳哥又经验啊!一眼就看出来是人偶。”
木墩子似的男生满脸挪揄,暗示这位“小阳哥”是常年和“人偶”为伴的人,什么人偶?不用多说,且往最下流的方向猜准没错。
果不其然,严湛扭头,撞见痩高男生那细长眼睛里的猥琐笑意。
这画面让严湛和萧映冬几乎同时皱起眉头,前者拉开赵屿诚去旁边的小桌子上看价目册,后者宁愿跟着小情侣过去当电灯泡。
价目册其实不是册,只是薄薄的一张纸,上面的字甚至还是手写,字体一板一眼十分端正,像是出自小学生之手。
一共有四个主题:
【圣格奥尔基疗养院】:一家只进不出却享有至高美名的郊区医院,玩家扮演新入院的病人,探索层层掩盖下血腥的秘密。
【福瑞斯庄园】:优雅古旧的庄园,一砖一瓦都在深夜中吟唱,飘荡在走廊中的亡魂,何时能获得安息?
【舺灯台線列车】:列车轰响呼啸,人群中突发恶劣传染病,文明覆灭,在怪物们的爪牙中存活是唯一的目标。
【67号公路】:爵士乐、敞篷车、风滚草…枪支、鲜血以及未完成的愿望。
价目单的结尾落下一行小字:【游玩后付款】
“宝宝想玩哪个?”
严湛对此没什么兴趣,只朝男人扬起笑道:“都可以,反正你待会儿一定要保护我。”
“当然会保护你啊。”
耳边是赵屿诚和萧映冬的谈话声,严湛凝神听了一会儿,没让她发现什么猫腻,便放心地开始神游,目光于狭小的店铺里徘徊:
她看见对面的墙上有四道门,对应的四个主题鬼屋,侧边摆放一个木质矮柜,写着:
【游玩前请寄存电子产品】
简单到一眼就能看完的摆设。
正觉得有些无聊,前台那边爆发出一串笑声,严湛侧头看去,那两个她记不住名字的男生正提着人偶的裙摆笑弯了腰,似乎还准备要掏手机拍照。
“你们干什么呢?!”她呵道。
许巍阳和汪元武见来人脸色不好,再加上今天第一次见面并不熟悉,没了玩笑的勇气,他们对视一眼,畏畏缩缩地绕开严湛。
目送两人离开背影,严湛心中厌恶不减,她就想不明白了,赵屿诚怎么会有这样一群下流的朋友?
肯定是识人不清,她下定决心以后绝不让男友与这群人来往,以免被带坏。
转过头,她顺手整理一下人偶被弄得有些凌乱的裙摆,目光从繁复的裙摆缓缓移到人偶的脸上。
刚刚随便看就觉得它很漂亮,现在仔细一看…更漂亮了。
小脸温润瓷白,五官更是精雕细琢,因过长而无力翘起的长睫垂落,小扇似地掩映在眼尾,藏起碧蓝虹膜上的细微斑纹。
垂落在少女肩头的金色卷发如波光粼粼的海浪般起伏,又像天边卷云般柔软蓬松,发出丝绸类似的细腻光泽。
严湛像是画廊访客在欣赏艺术品,或者说像小女孩趴在精品商店橱窗前往里探寻,目光入迷又诚挚,直到看见人偶那深色的瞳孔映出自己的身影,才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凑得太近。
拉开一点距离,手指却不安分地绕上人偶的卷发,软软的、滑滑的、像是真发。
严湛小的时候,曾十分羡慕坐拥众多芭比娃娃的表姐,每次在表姐家玩,她便自觉地给表姐当奴隶,只为了能把玩一下那些漂亮的玩偶。
表姐家里条件优渥,见多了就不稀奇、不稀奇自然也就不爱护,娃娃们都被折腾得缺胳膊少腿,头发乱得像鸡窝,一幕幕惨状看得严湛心痛无比,却又无可奈何。
终于,在一个普通的晚上,父亲从商场提回来一个粉色包装盒。
买来的娃娃虽然是盗版的,严湛却比眼珠子还珍惜,睡觉也要抱着,吃饭也要搂着,上学就藏在书包隔层,还悄悄剪了自己的衣服给娃娃做新衣。
私下里,严湛会说自己的娃娃比表姐的那群娃娃还漂亮。
有一次大人们看见严湛拿个小梳子认真地给人偶梳头发编辫子,夸她不像表姐,是个“会珍惜东西”的好孩子。
彼时的严湛还不到十岁,不懂什么叫“会珍惜东西”,对娃娃好纯粹是因为她真心喜欢,只可惜盗版娃娃的头发是劣质的塑料纤维,每梳一次就掉一大把,慢慢的,娃娃竟然变成了秃顶。
如今那个氧化发黄,头发稀疏的娃娃正安静地被埋葬在储存旧物的箱子里。
现在的严湛二十五岁了,她不禁想,假如十岁时的自己能拥有眼前这个漂亮精致的人偶,不得高兴疯了?
也不知道这人偶老板卖不卖?假如一千块以下她就买了放家里摆着,而一千块是她如今仅有的存款。
严湛动作轻缓地松开绕在食指上的金色发缕,又忽然想要碰碰人偶的睫毛。
就摸一下…摆在外面应该没有不让摸的意思吧?
指腹刚刚触摸到眼睫尾尖,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宝宝,我们选好了,快过来吧。”
严湛回过神,收手朝着男友走去,却没发现那羽毛般柔软纤长的睫毛因刺激轻颤,眼底溢出几点浮光似的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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