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下来的小张迅速将胸前的留影取下，放给赵虹看，向她再三保证，这次的探视是单方面的，只有常晓宇本人发起的，并且是在公开场合，不会通知和影响赵白希。

赵虹扫视周围，有小张盯着，还有常晓宇所在片区的引路人做担保，于是逐渐冷静下来，原本除了愤怒，更多的是担忧和恐惧，现下这些都烟消云散。

她盯着常晓宇看了一会儿，再次开口，语调已变客气：“一码归一码。”忽然，她直挺挺的，“扑通”一声就给常晓宇跪下了！

常晓宇甚至来不及将她扶住：“阿姨！”

赵虹的脸上瞬间挂满泪水，深深的看着常晓宇，心疼不已：“谢谢你救了白希，她父母尚在阳间，自己已经全然忘记，这声谢谢就由我这个做姑姑来说吧。如果不是因为害怕影响白希，我早该亲自找到你，向你表达谢意。”

常晓宇将她扶起，又是释然又是不解，为什么她身边的人都记得，而她本人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阿姨，我今天来并没有想打扰白希，只是白希的记忆中没有我，我感应不到她的存在，我知道她来阴间了，想来看看她，仅此而已。”

“对不起，是我太害怕白希受到伤害。”赵虹对着常晓宇又是深深的鞠了一个躬，“是我一着急就忘了——你一定会希望白希好。”

“阿姨，你知道她为什么会忘记我么？”

赵虹长叹一口气，眼神扫过周围，确定没有旁人后才将真相告知。

原来在常晓宇走后的两年里，赵白希都陷在巨大的痛苦之中，一度夜不能寐，食不下咽。

她接受不了常晓宇因她而死。

“我不清楚十五岁的你们之间会是什么样的情感，友情？爱情？又或是只是纯粹的共同作战一起考一中的深厚同学情谊。在地震前她还没来及发出去的同学录上，她自己已经写了一页，毕业后想做的事，她填写的是：和常晓宇一起考上一中，考上x大。不论你们之间是什么情感，在她不算成熟的未来规划里，有你的一部分。我想，这也是造成她大巨大痛苦的原因之一。我甚至想过她后来生病是不是也是那两年折磨自己伤到根本了。”

“那次，在连续一周没有进食后，白希昏倒了，等再醒来的时候关于初中的那段记忆就变得模糊不清。心理医生说这是由于巨大的心理创伤形成的自我保护，自行忘掉这些让她无法承受的巨大痛苦。经过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和引导，白希彻底忘掉了和你有关的所有记忆，连同初中其他的回忆也都很少了。这是我们这些她周围的人共同的决定，所以孩子，你不要责怪白希，是我们不想她受到伤害。”

常晓宇想起初来阴间的时候，他常常可以在临泉看望父母的时候看到赵白希的身影，大约三两年后，她再也没有出现。此后的十多年里，他也再不能在临泉看到赵白希，直到她濒临死的时刻，所有记忆那一刻重新涌现的时候，他才又重新看到了她，仅一眼，又消失不见。

两年的时间点，恰好和赵白希失去记忆的时间对上了。

“你走后，她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看望你的父母，因为有些日子没上门，他们担心白系也曾特意来拜访过，得知她的情况，他们也是支持的。”

后来，他们再也没有找过赵白希，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生命中，直到她死为止。

常晓宇颔首道：“我明白他们的意思。”逝者已逝，生的人要好好生活。

说完一切的赵虹长舒一口气，压在胸口的石块终于被移开，她怅然地抬头，只见阳光正好，天空美如画，几朵不规则的云相互依偎。

“你刚刚走后的一段时间里，遇到这样的好天，她常抬头望着，一声声地说‘去吃，去吃’，我们以为她是饿了想吃东西，问她吃什么，又不肯说。”

“我想我大概知道。”

是烧饼。

是大白兔奶糖。

是串起来的臭豆腐。

初二期末的时候要分班，他们也不知道初三能不能还在同一个班。

赵白希说：“没关系，没有你，我照样要竞选班长，要考上一中，杀出一片天，绝对不会让你看不起。”

常晓宇说：“是啊，只要各自安好，是不是同在一个班，又有什么关系。”

他再没有任何遗憾，疑惑也已经被解答。

他正准备告辞回到1010片区，却发现原本消失不见的萧恒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他身后。伴随着萧恒的一声响指，有一个身影从虚无逐渐化为真实。

她目光灼灼，紧紧地盯着常晓宇，一步一步走向他，笑中带泪：“常晓宇，原来你长大后是这个样子。”

·

萧恒被小张带去引路人事务所问询，做笔录，他十分配合，尽数交代了自己在这件事情中的所作所为。

“我只是问了她一个问题。”面对对面齐刷刷两个引路人，两个兼职生，萧恒出奇的冷静，“我问她，想不想知道答案。”

萧恒没有申请1908片区的信息获取权限，全部都是依靠自有的感应能力推测赵白希可能的社交账号昵称，再加上性别、名字中的同音字、来到阴间的时间、阳间的老家等等作为过滤条件，昨晚大约花了两个小时找到了阴间社交软件上的赵白希。

她除了会分享发布一些阴间大学的工作日常，有时候也会发一些内心的想法。

例如：1月5日，她写道：如何才能填补残缺。

1月8日，她写道：有没有小伙伴曾经失去过记忆的，是什么感觉，你们最后找回记忆了么，在线等很急。

通过这些社交软件上发布的言论，萧恒赌了一把，在前一晚就添加了赵白希的好友。

无边落木萧萧砍：你想找回记忆么？

希望&&光：哈哈哈，你是病友么，你有办法么？

无边落木萧萧砍：有一个办法可以一试，但在此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希望&&光：大侠请说！

无边落木萧萧砍：有如果这段记忆是痛苦的，你无法承受的，你还想找回么？

希望&&光：想，这是属于我的一部分，我想完完整整的获取到，如果痛苦，我也想知道缘由。我能感觉到，我周围的亲人朋友，他们大概知道前因后果，但是他们默契地联合到一起向我隐瞒，即使是到了阴间。

希望&&光：我想说，这是我的记忆，我有权利自己决定是否知道。

无边落木萧萧砍：好，明天。

希望&&光：哎？大侠，你说真的呀？

希望&&光：人呢？下了？

由于在聊天记录中可以清晰的看到赵白希的想法，并且萧恒没有动用引路人的任何权限，赵白希也在事后几番联系事务所企图帮助萧恒，1908片区很快将萧恒释放，又将相关证明材料整理完善提交给主理人决断。

“多有冒犯，我们也是照着章程办事，您先回去等消息吧。”

萧恒官方笑道：“理解，完全理解，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随时可以向我传音。”

正握手寒暄着，1908片区主理人的审批就火速下来了。

仅仅只是透过文字，穹上慷慨激昂的模样仿佛就在他们眼前。对于此事，穹上的回复大致意思如下：

引路人工作的最大意义就是为了服务所有停留在天堂的亡魂。既然当事人赵白希都表示谅解甚至是感谢，我们又做出一副不通情理的死板模样。

我们我们将萧恒看做一个普通亡魂，此举应该受到表扬，值得登上1908片区的日报、周报表彰。

这件事，本身就不值得处罚。

如果不是附带的文字中的最后一句，萧恒几乎就要相信，穹上一定是一个热血战士：

——1010片区临上老大的好朋友穹上，敬上（对了，期待和你们老大的下次见面）

两个1908片区的引路人亲自将萧恒送出事务所，临了了，又是连连抱歉，又是约定下次再约。

这些在阳间做实施经理的时候就日常经历，此刻应对起来得心应手。

一想到一会儿还有回访的事儿，耐心值又在逐渐消耗。

厉左早已等候在门口，两个引路人看见厉左，深吸一口气，赶紧堆起笑容，又是一阵客套寒暄。

几个来回后，萧恒的心中便有些烦躁。

“差不多得了，我们走了啊！”语气之急躁，使得听者皆是为之一振。

等等？？怎么一个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算了，每日一低情商发言。

与天斗……

厉左望向他，这语调，这暴躁老哥的感觉，像极了前一位“萧恒”。

在萧恒感受到他的目光并回望之前，他匆匆收回了自己的眼神。

他没有办法不将这个萧恒和前两个“萧恒”联系到一起，他不知道萧恒会不会因此感到厌烦。

两位引路人虽然表情不太妙，但心下也是暗爽。这样的寒暄起来没完没了真的很没意义，还有一大堆事儿等着他们回去继续处理呢。

一个圆脸的同行还偷偷给萧恒竖了一个大拇指，一个比心，上下前后来回涌动，表示感谢和钦佩。

萧恒道：“穹上说，她想见临上。”

厉左苦涩地一僵：“我也想……”

他们挥挥手，告别两位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