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县区的晨色是被稻田浸软的。天刚蒙蒙亮,薄雾就顺着山谷淌下来,漫过田埂,把稻苗的绿晕染成一片朦胧的青。新插的秧苗站得齐整,叶尖挑着露珠,风过时,整田的绿就轻轻晃,像谁铺了张巨大的绿绸子,在晨光里慢慢展。田埂是土黄色的,被往来的脚踩得结实,边缘长着零星的狗尾草,穗子上的绒毛沾着露水,亮晶晶的。埂边的水渠里,水顺着石缝慢悠悠流,清得能看见水底的碎石和游动的小鱼,偶尔有蛙鸣“呱呱”响起,惊得水面皱起细浪,把倒映的天光搅成碎银。
远处的村落还浸在雾里,灰瓦的屋顶只露出个模糊的轮廓,像浮在绿海上的小岛。有炊烟从某户的烟囱里钻出来,笔直地向上飘,到了半空却被雾缠住,慢慢散成淡淡的白,和雾融在一起。村口的老樟树把影子投在晒谷场上,树身粗得要两人合抱,树皮上的裂纹深得能塞进手指,枝桠向四面伸开,像把撑开的巨伞,遮住大半个场子。树底下,几只老母鸡领着小鸡在刨土,鸡雏“叽叽”地叫着,跟在母鸡身后,啄食着土里的虫豸,偶尔被路过的黄狗惊得扑棱棱散开,一会儿又凑回一起,继续在土坷垃里找食。
日头爬高些,雾就淡了,稻田的绿变得鲜亮起来。早稻已经抽穗,沉甸甸的穗子低着头,穗尖的芒在阳光下闪着细光。几个稻草人立在田里,穿着褪色的蓝布衫,草帽歪在头上,吓跑了几只想落脚的麻雀。麻雀扑棱棱飞起来,翅膀扫过稻穗,带起细小的稻花,落在田埂上,像撒了层碎雪。田埂上的野花也醒了,紫的、黄的、白的,星星点点地开在草丛里,有蜜蜂“嗡嗡”地飞来,停在花瓣上,后腿沾满了金粉,又晃晃悠悠地飞走,钻进另一丛花里。
山脚下的茶园里,茶树修剪得整整齐齐,一行行顺着山势铺上去,像级级绿色的台阶。叶片上的露水还没干,被阳光照得发亮,摘茶的竹篓斜靠在茶丛边,篓口的竹篾被磨得光滑,边缘处缠着几圈
旧布条,是怕硌着肩膀。有几个戴斗笠的妇人正在采茶,手指在茶丛间飞快地起落,捏下最嫩的芽尖,丢进腰间的小竹篮里。她们的裤脚沾着泥点,额头上渗着汗珠,却时不时说笑几句,声音顺着风飘过来,带着轻快的调子。
的扇叶已经有些变形,摇柄上的漆掉了大半,露出木头的原色,有人摇着风车,“嘎吱嘎吱”的声响在山谷里传得老远,扇出来的谷壳飘在空中,像群白色的蝴蝶。几个老人坐在树底下的石凳上,手里摇着蒲扇,聊着今年的收成,说着眼下的稻子长势好,估计能比去年多收两成,脸上的皱纹里都堆着笑意。
正午的阳光晒得地面发烫,稻田里的水汽往上冒,把空气烘得暖暖的。田埂上的野草蔫了头,却有不知名的小紫花顶着烈日开得热闹,花瓣薄得像层纸,被阳光照得半透明。水渠里的水被晒得温热,有孩子光着脚在水里踩,水花溅起来,打湿了裤腿,笑声顺着水渠飘出去,惊得田埂边的蚂蚱蹦得老高,落进稻丛里不见了。村里的土路上,有骑着自行车的人经过,车铃“叮铃铃”地响,车后座绑着个竹筐,里面装着刚从镇上买的酱油和盐,骑车人歪歪扭扭地避开路上的石子,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山歌。
村口的老樟树下,石凳被晒得滚烫,却仍有老人坐在那里,手里摇着蒲扇,扇面上的“福”字已经磨得看不清。他们聊着天,声音不高,夹杂着几句客家话,偶尔有蝉鸣“知了知了”地响,倒像是在应和。树洞里藏着个旧瓷碗,是用来接雨水的,碗沿缺了个角,里面盛着半碗清水,映着晃动的树影。有几只蚂蚁顺着树干爬上去,钻进树洞里,大概是在找水喝,爬得急了,还会从树干上滑下来,又重整旗鼓往上爬。
傍晚的稻田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稻穗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田埂上。有农人牵着牛从田里走出来,牛蹄踩在泥里,留下深深的脚印,牛背上的竹筐里装着刚割的青草,草叶上的水珠滴下来,打在牛毛上,顺着牛背滑进泥土里。农人的草帽斜戴在头上,帽檐遮住半张脸,露出的下巴上沾着泥点,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的泥已经晒干,结成了硬壳。他嘴里哼着小调,手里的牛绳松松地牵着,牛儿慢悠悠地走着,时不时低头啃一口路边的青草,尾巴甩来甩去,赶着想落在身上的牛虻。
村落里升起的炊烟比清晨密了,混着饭菜的香气——是炒笋干的咸香,是焖猪肉的油香,还有娘酒的醇厚。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在冒烟,烟柱在晚风中慢慢歪,最后聚在村上空,成了片淡淡的云。村口的老樟树上,归巢的鸟雀叽叽喳喳叫,声音里带着急切,扑棱棱落在枝桠上,把树叶震得沙沙响。有妇人站在自家门口,朝着稻田的方向喊:“阿爸,阿妹,回来吃饭咯——”声音穿过稻田,传到很远的地方,惊起几只在稻丛里栖息的白鹭,白鹭扑棱着翅膀,在金红色的稻田上空盘旋了几圈,才朝着山那边飞去。
月亮升起来时,稻田浸在月光里,绿得发暗。蛙鸣比夜里更响,此起彼伏,像场盛大的合唱。水渠里的水映着月光,亮得像条银带,偶尔有萤火虫飞过,尾部的绿光在黑暗里一闪一闪,像落在水面的星子。远处的山成了墨色的剪影,轮廓在月色里显得柔和,只有山顶的岩石还露着灰白,像老人的白发。晒谷场上的竹匾已经收了,只留下些散落的谷粒,被月光照得发亮。风车静静地立在那里,扇叶在风里轻轻晃,发出细微的声响。村口的老樟树把影子铺在地上,比白天更长,像条深色的毯子,盖住了场边的石凳和散落的竹筐。
有晚归的人提着马灯走过,灯光在地上晃出个圆,照亮了脚下的路,也照亮了路边的草叶。马灯的玻璃罩上沾着灰尘,灯光显得有些昏黄,却足够看清前方的田埂。走过老樟树时,那人停了停,抬头看了看树上的鸟窝,又继续往前走,马灯的光晕在身后慢慢拉长,最后消失在村口的拐角处。
梅县区的光阴,就藏在这稻浪起伏里,在茶香流转间,在晨雾与炊烟的交织中。它不像骑楼街那般热闹,却带着土地的踏实,每粒稻谷、每片茶叶、每缕炊烟,都在诉说着与山水共生的故事,不慌不忙,却自有力量。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