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华的晨光,总带着一股子石屑的清冽凉意,像是从深山的青石缝里渗出来的,带着石头特有的质朴。天刚破晓,东边的天际才裂开一道浅浅的光缝,石匠街的石板路上就已经落了层青白的石粉,薄薄的一层,像是昨夜悄悄下过一场细雪,踩上去能留下浅浅的脚印。老石匠李伯已经蹲在石料堆前,他的身影在晨光里显得有些单薄,却透着一股沉稳的劲儿。手里的錾子“叮叮”地敲在青石板上,声音清脆而坚定,火星子时不时溅在他皲裂的手背上,他眼皮都不抬一下,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石面那道天然的纹路——那是他要凿开的痕迹,仿佛要顺着石头的骨头,找出藏在里面的形状,让石头自己开口说话。
巷口的豆腐坊飘出浓郁豆香的时候,石匠们的早饭才刚有了着落。粗瓷碗里的腌面拌着亮晶晶的猪油,用筷子一搅,香气便争先恐后地钻出来,混着空气中石屑的清冽,在晨光里慢慢漫开,形成一种独特的味道。张婶的酿豆腐已经起锅了,刚出锅的豆腐泡圆鼓鼓的,里面塞着剁得细碎的鱼肉馅,轻轻咬开一个小口,滚烫的汤汁“滋”地一下溅在嘴角,那股子鲜劲儿直让人咂舌,连带着早起的困倦都消散了大半。石匠们捧着碗,随意地蹲在石料旁,边吃边用筷子比划着石料的尺寸,讨论着该从哪里下凿,面条的热气模糊了他们额头渗出的汗珠,也模糊了不远处石堆上那尊未完成的石狮的眼睛,让石狮看起来多了几分朦胧的神秘感。
石匠街的老樟树,怕是比街上的牌坊还要年长,枝繁叶茂,树冠像一把巨大的伞,将大半个街道都罩在绿荫里。树影里,仿佛藏着半个世纪以来断断续续的凿石声,每一声都刻着岁月的印记。李伯的铺子在街的最里头,不太起眼,却堆满了各种石料,最里面的角落里堆着几根待雕的石柱,柱身上已经錾出浅浅的云纹,那些纹路蜿蜒曲折,像是刚睡醒的浪涛,还带着几分慵懒的姿态。他眯着眼,用尺子仔细量着石柱的尺寸,墨斗弹出的线在石面上绷得笔直,“啪”地一声,在青灰色的石面上印下一道清晰的黑痕,像是给石头精心划下的腰线,规规整整。年轻石匠阿明正在一旁学着凿狮头,他的动作还有些生涩,錾子下去稍稍偏了半寸,原本该方正的狮鼻歪成了月牙的形状。李伯看在眼里,抡起手里的木槌轻轻敲了敲他的手背,语气里带着几分严厉,却又藏着期许:“石头有脾气,你得顺着它的性子,让它喘口气,急不得。”
正午的日头像个大火球,晒得地上的石头都发烫,用手摸上去能感觉到灼人的温度。石匠们索性脱了褂子,古铜色的脊梁上渗满了汗珠,汗珠顺着脊背滚进腰际的布带里,洇出一块块深色的印子,像是给布带绣上了不规则的花纹。錾子与石头碰撞的声响变得更急了,“当当当”的,像密集的雨点打在铁皮上,回音在窄窄的巷子里撞来撞去,又反射回来,形成一片热闹的交响。有货主来取定做的墓碑,他小心翼翼地摸着碑上阴刻的字,字痕深得能陷进指甲盖,忍不住问道:“这‘孝’字刻得这么深,能经得住十年的风吹雨打吗?”李伯慢悠悠地摸出旱烟袋,用火镰“擦”地一下打出火星,点燃烟丝,吸了一口才答道:“石头记事儿,你刻得多深,它就能记多沉,别说十年,几十年都照样清晰。”
豆腐坊里,蒸笼一层叠一层,几乎要顶到屋顶,白茫茫的蒸汽从蒸笼缝里钻出来,把整个屋子都笼罩在雾气里。张婶的胳膊抡得像风车,一刻不停地往蒸笼里摆放酿好的豆腐。泡发了整夜的黄豆在石磨里被碾成乳白的浆,滤布兜着沉甸甸的豆渣,被系在房梁下,不断有细小的浆水滴下来,在下面的陶盆里积成小小的湖,泛着淡淡的光泽。她往豆浆里小心地点卤,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乳白的浆汁慢慢凝成豆腐脑,嘴里还数着时辰:“早一刻太嫩,不成形;晚一刻太老,口感差,跟石匠凿碑一个理,差不得分毫,都得掐着点来。”另一边的铁锅里,油水“滋滋”地响着,酿好的豆腐一个个滑进锅里,在油里打个滚,表皮渐渐起了金黄的皱,像是给嫩豆腐披了件坚硬的铠甲,既好看又好吃。
午后的石匠街,藏着片刻的宁静。老人们搬着小马扎坐在樟树下抽旱烟,烟杆里的火星时明时灭,映着他们布满皱纹的脸。他们聊着天,话题总离不开当年修围龙屋的日子,那些往事像是窖藏的酒,越品越有味道。“那时候凿门楣,讲究可多了,要选霜降后的青石,那石头硬得很,能抵住百年的风雨,不崩不裂。”一个老人磕了磕烟袋锅,缓缓说道。另一个老人接过话茬:“可不是嘛,就像张婶的阿爷做豆腐,非得用后山的山泉水点卤,那豆香啊,能飘出三条街去,闻着就让人馋。”烟圈一圈圈散开,混着远处飘来的豆香,在树影里打着旋,又被风卷着,钻进石匠铺的窗缝,轻轻地落在未完工的石臼里,像是给石臼添了几分人气。
阿明终于凿好了那个狮头,狮子的眼睛瞪得溜圆,透着一股精气神,石屑在眼眶里堆成小小的山,像是给狮子镶上了一层银边。他拿起细砂纸,一点点打磨狮身,石粉沾在脸上,像是给年轻的脸庞镀了层霜,看着倒有了几分老石匠的模样。李伯走过来,伸出粗糙的手指摸了摸狮头,指尖轻轻划过平滑的鬃毛,语气里带着赞许:“石头认人,你对它用心,它就给你长精神,这狮子,有劲儿。”远处传来豆腐坊收工的梆子声,“咚——咚——”,声音浑厚,像是在给石匠们的劳作敲着舒缓的节拍。
傍晚的霞光,把整个石匠街都染成了琥珀色,温暖而厚重。石匠们收起錾子、锤子,把凿好的石条、石块码成整齐的墙,那些石料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歪歪扭扭的,像一行行沉默的诗,诉说着一天的辛劳。张婶的豆腐坊熄了火,竹筐里剩下的豆腐泡圆滚滚的,沾着夕阳的光,像是撒了把金豆子,闪着诱人的光泽。有个扎着小辫的孩童,抱着一个石制的小磨盘从街上跑过,磨盘在石板上“咕噜咕噜”地转,发出沉闷的声响,惊得樟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翅膀扫过挂在枝头的玉米串,落下几粒金黄的玉米粒,滚落在青石板上。
收摊的货郎挑着担子慢悠悠地走过,筐里的石制砚台泛着青黑的光,沉静而典雅,与豆腐坊飘出的晚香混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和谐。李伯锁上铺子的木门,“吱呀”一声,打破了傍晚的宁静,惊起墙缝里的蛐蛐,“唧唧”的叫声此起彼伏,石匠街渐渐沉入温柔的暮色。远处的围龙屋亮起了灯火,一盏盏,像天空落下的星子,屋檐的飞翘在夜色里划出柔和的弧线,像是石匠们未完成的石雕,藏着岁月的重量与温度。
五华的日子,就藏在石匠的錾痕里,那每一道深浅不一的痕迹,都刻着执着与倔强;浸在酿豆腐的汤汁中,那每一口鲜美的滋味,都裹着生活的实在与温暖;刻在围龙屋的青石上,那每一块历经风雨的石头,都记着岁月的流转与沉淀。每一次凿击都带着倔强,每一口豆香都裹着实在,不花哨,却像千年的青石般,透着经得住风雨打磨的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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