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口古镇的晨雾,总带着一股潮湿的暖意,像客家阿婆酿的娘酒,混着码头的水汽、骑楼的木味,在石板路上慢慢漾开。天刚蒙蒙亮,火船码头的石阶就醒了,被露水浸得发亮,倒映着对岸隐约的山影——百年前,这里的石阶被更密集的脚步打磨,藤箱与扁担的磕碰声、汽笛与乡音的交织声,曾把黎明吵得滚烫。石阶边缘的青苔带着水痕,像是昨夜游子未干的泪痕,一级级延伸至水边,水浪拍打的地方,留有一圈圈浅白色的印记,那是经年累月被船桨搅动、被潮水冲刷出的痕迹。
骑楼的廊柱在晨光里显露出深浅不一的纹路,墙面上“同顺行”“广昌栈”的商号字迹被风雨浸得发乌,却仍能看出当年的笔锋遒劲。这些骑楼是古镇的骨架,青砖砌就的立柱被几代人的手掌摩挲得光滑,柱础上的石雕依稀可见缠枝莲纹,只是边角已被岁月磨得圆润。一楼的铺面曾摆满南洋的香皂、西洋的钟表,玻璃柜台的残片还嵌在墙缝里,折射出细碎的光;二楼的窗棂后,华侨的家眷曾倚着栏杆,数着码头的船影盼归人,木质窗扇的合页早已锈住,却仍保持着半开的姿态,仿佛还在等那句“我回来了”。
松江大酒店的木质招牌在风里轻轻晃,“1933”的字样刻在右下角,笔画里嵌着灰尘与蛛网,门板的缝隙里还卡着半片枯叶,像时光不小心遗落的书签。推开门,吱呀作响的楼梯铺着褪色的红地毯,绒毛早已磨平,露出底下的麻线,踩上去能感觉到木板的弹性。转角的铜铃早已锈住,却仿佛还能听见当年华侨踩着皮鞋上楼时,铃声清脆地漫过整栋楼,与柜台前算盘的“噼啪”声、服务生的吆喝声混在一起,热闹得像一场永不散场的宴席。大堂的壁炉早已熄灭,炉膛里积着厚厚的灰,旁边的太师椅扶手上,留有两个深深的凹痕,那是无数客人手肘倚靠的痕迹。
主街的石板路被千万双脚磨得温润,缝隙里嵌着暗红的砖屑,那是岁月的底色。石板大小不一,有的边缘已被磨成弧形,拼合处的凹陷里积着雨水,倒映着骑楼的飞檐与天空的流云。早点摊的炊烟从骑楼的阴影里钻出来,混着腌面的蒜香、三及第汤的肉香,在廊柱间绕来绕去。阿伯推着竹制的早餐车走过,车板上的铁皮盆里,酿粄冒着热气,糯米粉的白、萝卜干馅的红、葱花的绿,在晨光里格外鲜亮。车铃“叮铃”响,喊着“酿粄——热乎的酿粄——”,声音撞在骑楼的骑廊上,弹回来时带着点瓮声瓮气,像老唱片的杂音,却让人心里踏实。
路边的老榕树根系盘虬,树干需三人合抱,树皮上布满沟壑,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树身上挂着褪色的红灯笼,铁丝早已锈成红褐色,灯笼布被风吹得破烂,却仍倔强地垂着。树根在石板下蔓延,隆起的地方把路面顶得微微凸起,像古镇的血脉,悄悄连着码头、连着骑楼、连着每一扇紧闭或敞开的木门。树下的石凳被磨得发亮,凳面的裂纹里塞着干枯的树叶,几个老人坐在那里抽着旱烟,烟杆的铜锅泛着光,烟雾缭绕中,他们用客家话聊着“当年的火船”,声音沙哑,却带着莫名的温柔。
中国移民纪念广场就在码头旁,青铜雕塑群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背婴的母亲眉眼紧蹙,襁褓的褶皱里藏着未干的泪痕,婴儿的小手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指节清晰可见;拄杖的老者望着远方,杖头的铜箍磨得发亮,鞋尖的磨损处露出里面的木头,仿佛刚走过万里长路;握船票的青年拳头紧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船票上的字迹模糊,却能看出“新加坡”三个字的轮廓。他们的脚下,青石板铺就的世界地图上,“梅县”“槟城”“旧金山”的地名被摩挲得光滑,每一道刻痕里都藏着一段“下南洋”的故事:有人带着一筐梅州的咸菜远渡重洋,咸菜的酸香成了异乡最浓的乡愁;有人在异乡的橡胶园里哼着客家山歌,曲调里混着棕榈叶的气息;有人临终前还攥着褪色的船票,念叨着“回唐山”,声音轻得像一缕烟。
午后的阳光穿过骑楼的窗棂,在石板路上投下长短不一的光斑,像琴键般排列着。老理发店的转椅还在转,铜制的洗头盆擦得锃亮,盆底的花纹被水泡得模糊,却依旧能映出人影。理发师的推子在老人花白的头发间游走,“沙沙”声里,混着收音机里播放的客家山歌,女歌手的嗓音婉转,唱着“月光光,照厅堂”,与推子声、剪刀声织成一张温柔的网。墙上的价目表早已泛黄,“剃发五毛”的字迹被苍蝇屎盖住了一角,却仍倔强地宣告着旧时光的存在。
杂货店的老板娘坐在竹椅上,用布满皱纹的手整理着南洋的药油,玻璃罐里的风油精标签早已泛黄,却仍能闻到熟悉的清凉味。货架上摆着铁皮饼干盒,印着褪色的南洋风光,里面装着纽扣、针线、橡皮筋,都是些零碎的物件,却像时光的碎片,拼接着古镇与远方的联系。老板娘的眼镜片很厚,看东西时需微微抬头,阳光照在她的银丝上,泛着银光,她时不时望向门口,像是在等某个熟客,手里却不停歇地把散落的火柴一根根摆进盒里。
几个孩童在骑楼下追逐,衣角扫过廊柱上的青苔,惊起几只躲在砖缝里的蟋蟀,蟋蟀的鸣声与远处码头的水声交织,像古镇的呼吸,均匀而悠长。他们跑过“广昌栈”的旧址,门楣上的木雕早已残缺,却仍能看出是“一帆风顺”的纹样;跑过当年的邮政局,绿色的木门斑驳不堪,门缝里还卡着半张旧邮票,上面印着模糊的帆船图案。一个孩子停下来,指着墙上的弹孔问:“这是什么?”没人能准确回答,只知道那是岁月留下的疤痕,像老人脸上的痣,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暮色漫上来时,码头的水面被染成橘红色,归鸟的翅膀掠过水面,带起细碎的涟漪,像撒了一把碎金。钓鱼的老人收起鱼竿,鱼篓里躺着两条小鱼,鳞片在夕阳下闪着光。他并不在意收获,只是慢慢收拾着渔具,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调子与收音机里的客家山歌有几分相似,却更轻柔,像晚风拂过稻浪。他的草帽边缘磨损了,露出里面的竹篾,帽檐下的皱纹里,藏着与古镇同龄的风霜。
广场的雕塑群被夕阳拉长了影子,与骑楼的剪影重叠在一起,像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晚风吹过,骑楼的窗棂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仿佛古镇在低声絮语,诉说着那些关于离别与归来、关于他乡与故土的故事。街角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落在石板路上,把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与雕塑的影子、骑楼的影子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现在,哪是过去。
一直说到星子爬上骑楼的檐角,把整个古镇浸在温柔的夜色里。码头的潮水退了,露出湿漉漉的泥滩,几只白鹭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雕塑般守护着这片水域。骑楼的窗陆续亮起灯,昏黄的光从窗棂里漏出来,在石板路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与天上的星光呼应着。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很快又归于寂静,只有潮水拍打石阶的声音,像古镇的心跳,平稳而坚定,一直延续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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