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统退位后的第三个春天,梅江的水带着股说不清的躁动。江水比往年涨得早,漫过了码头最下两级石阶,水边的青苔被泡得发绿,踩上去能听见“噗嗤”的闷响。码头边的石阶被新钉的铁皮包了边角,是留洋回来的张姓商人斥资修的,铁皮被铆钉牢牢钉在青石板上,边缘打磨得光滑,说是方便火轮停靠——那冒烟的铁家伙上个月刚第一次开进梅江,烟囱喷出的黑烟把江边的白鹭惊得好几天不敢靠近,直到摸清它不会飞起来啄食,才敢在船尾盘旋。火轮的汽笛声又粗又亮,第一次响起时,围龙屋里的鸡飞狗跳,老太太们以为是打雷,赶紧往神龛前烧香。
围龙屋的泥墙上,不知何时被人刷了“剪辫易服”的白灰字,字体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蛮劲。浆糊还没干透,就被守旧的老人用湿布擦去大半,只留下些模糊的印痕,像块没洗干净的补丁。有好事的少年偷偷用锅底灰在残字旁补了个“新”字,被族里的长辈看见,拎着耳朵教训了半晌,说“祖宗的规矩不能乱”。祠堂里的八仙桌旁,族老们的烟杆停在半空,争论声比往常高了八度。“听说那里不教《论语》,教算学和洋文。”留着花白辫子的三伯公把烟锅在桌腿上磕得邦邦响,烟锅里的火星溅到地上,烫出个小黑点。桌角的煤油灯被震得晃了晃,灯芯爆出个火星,映得他鼻梁上的老花镜反出片亮光。“洋文能当饭吃?”他唾沫星子横飞,“咱们客家人靠的是‘耕读’二字,丢了圣贤书,还叫什么客家人?”对面的七叔公却不认同,他去年去广州看过世面,手里转着个西洋怀表,表链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三哥你是老糊涂了!现在都民国了,火车都通到汕头了,不学新东西,孩子们将来只能困在山里刨土!”
城东的老街上,新开了家“振兴洋货铺”。铺面是租的老木匠的作坊,原先的刨木声换成了算盘珠子的脆响。玻璃柜台擦得锃亮,能照见行人的影子,柜台里摆着美国产的洋皂,包装纸上印着穿洋裙的女人,卷发高翘,笑容甜得发腻;货架上的铁皮饼干盒闪着银光,比祠堂里供着的铜香炉还亮,盒面上画着伦敦大桥,引得人总想去摸一摸。穿西装的掌柜是梅县人,早年去香港做过学徒,回来时带回一肚子新鲜词。他用带着汕头口音的客家话吆喝:“来看来看!英国的生发油,抹上头发亮得能照见人!”引来一群围着看稀奇的孩童,其中一个穿开裆裤的小子伸手想去摸柜台里的手电筒,被母亲一把拉住:“莫碰,那是会吞电的物件,伤着你!”母亲的蓝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把孩子护得紧紧的,眼睛却忍不住往那能发光的“洋玩意儿”上瞟。
梅江的商船里,半数挂上了青天白日旗。旗子是用机织布做的,蓝白红三色分明,风一吹就哗啦啦地响,比原先的黄龙旗精神得多。船工们不再光膀子拉纤,有几人穿上了机织的蓝布短褂,是从广州运来的,用机器纺的棉纱织成,比土布挺括却也更薄,太阳一晒就能看见后背的汗珠。他们的号子添了新词,是码头记账先生教的:“火轮快,汽笛响,运去茶叶换洋糖……”调子还是老调子,词儿却新鲜,唱起来格外有劲儿。码头上的搬运工里,多了些说粤语的面孔,是从珠三角来的,皮肤比本地汉子白些,说话语速快,带来了“革命”“共和”的新鲜词,混在客家话里,像一锅掺了新米的老粥,味道怪却也耐嚼。他们说广州的女子都不裹脚了,还能进学堂念书,听得本地妇人直咋舌,低头看看自己缠得尖尖的小脚,悄悄把裤脚往下拽了拽。
私塾改成的国民学校里,传来孩童唱“国歌”的声音,调子生涩,却比读《三字经》响亮。校门是新漆的,朱红色的木门上钉着块木牌,写着“梅县第一国民学校”,字是县长题的,楷体端正。先生剪了辫子,留着平头,露出光溜溜的后脑勺,刚开始孩子们总忍不住笑,被他用戒尺敲了几次桌子才收敛。他教学生用铅笔在练习本上写字——那本子是机器印的,纸张雪白,格子整齐,比线装书方便,却少了桑皮纸的韧劲,不小心就会戳破。有老秀才路过,听见孩子们唱“三民主义,吾党所宗”,气得捋着胡子骂“离经叛道”,却被校长请去喝了杯洋茶,茶是用开水冲的粉末,甜得发腻,他喝了一口就放下了,说不如自家炒的绿茶有味道。操场边的老榕树上,挂着个篮球架,是用木头拼的,篮板是块厚木板,被孩子们拍得“咚咚”响。放学后总有少年围着抢一个牛皮篮球,那球是华侨捐的,上面印着英文,谁也看不懂,只知道拍起来比踢毽子过瘾。汗水浸湿的短褂后背,印着“梅县学堂”四个墨字,是用毛笔写的,被汗水泡得有些晕开。
暮色中的围龙屋,有几家亮起了煤油灯,灯芯是玻璃罩的,光比菜油灯亮堂,能把整个堂屋照得清清楚楚,却也更呛人,烧久了屋里会有股煤油味。妇人们坐在灯下做针线,手里的布料多了种叫“洋布”的料子,经纬细密,颜色鲜亮,是从洋货铺买的,比土布贵三成。有人在学城里的样子,给孩子缝圆领衫,代替传统的斜襟褂,领口用缝纫机扎出笔直的线,针脚比手缝的均匀。被隔壁阿婆看见,啧啧摇头:“没个正经样子,祖宗传下来的衣裳都不要了。”说归说,眼睛却盯着那圆领衫看了半晌,心里盘算着要不要也给孙子做一件。灶房里,有人用洋铁壶烧水,壶嘴长长的,比陶罐轻便,水开了会“呜呜”响,像个小哨子,省去了守在灶边的功夫。
江面上的火轮又鸣笛了,悠长的声音盖过了艄公的号子,惊得水面的鸭子扑棱棱散开。岸边的芦苇丛里,几只白鹭终于敢飞回来,落在刚抽芽的柳树上,柳叶嫩得发绿,沾着傍晚的露水。它们歪着头,看着那铁家伙突突地往上游去,黑烟在晚霞里拖出条灰线,像给橘红色的天空划了道口子。远处的笔架山还是老样子,青黛色的轮廓在暮色里模糊,只是山脚下多了条新修的马路,偶尔有自行车驶过,铃铛“叮铃铃”响,比马车轻快得多。
这一年的梅州,老墙还在,夯土的围龙屋依旧圈着族人的日子;新事已来,火轮、洋布、新学堂像潮水般涌进来,搅得人心不安又有些期待。就像梅江的水,既带着千年不变的流向,往东汇入韩江,又被新的浪头推着,生出些从未有过的漩涡。围龙屋的屋檐下,挂着晒干的芥菜,皱巴巴的,带着太阳的味道;也晾着刚买回来的洋袜子,雪白的棉线织成,比土布袜子软和。新旧的影子叠在一起,在月光下晃出别样的弧度,像这片土地上正在发生的故事,一半是传承,一半是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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