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前的梅州,晨雾像未经梳理的棉絮,懒洋洋地缠在围龙屋的飞檐上,瓦当滴下的露水顺着青灰瓦片滑下来,在墙根积成小小的水洼。天刚蒙蒙亮,山坳里就炸开了夯土的号子——十几个赤着脊梁的汉子,古铜色的皮肤上汗珠滚动,手里的木杵随着整齐的调子起落,“嘿哟——嘿哟——”的喊声撞在对面的山壁上,又弹回来,和妇女们在溪边捶打衣裳的木槌声、远处传来的鸡鸣搅在一起,成了清晨最实在的交响。领夯的汉子嗓门最亮,每砸三下就扯着嗓子吼一句:“夯——实——喽——”,木杵落下时,红泥地里便陷下一个深窝,混着稻草的泥土被砸得密不透风,那是要撑起几代人岁月的墙基。
围龙屋的天井里,阿婆正蹲在石臼边舂糯米,花白的头发用蓝布帕子包着,木杵举过头顶,落下时带着风声,“咚——咚——”的闷响里,白花花的糯米粉簌簌往下掉,落在石臼底部,积成厚厚的一层。旁边的石磨旁,媳妇推着磨杆慢悠悠转着,磨盘上的黄豆被碾得粉碎,乳白色的豆浆顺着磨盘的纹路淌下来,在陶盆里积成浅浅的一汪,散着淡淡的豆香。墙角的鸡笼“咯咯”叫着,芦花鸡扑腾着翅膀,把阿婆撒在地上的玉米粒啄得蹦蹦跳跳,偶尔有几粒米溅到石磨旁的青苔上,成了蚂蚁们的早餐。
穿粗布短褂的孩童挎着竹篮,沿着田埂往菜园跑,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却挡不住他蹦跳的脚步。篮子里要装刚摘下的青菜,带着晨露的脆嫩,中午好给筑屋的汉子们添碗清炒。田埂边的野草上挂着水珠,被他一碰,簌簌落在鞋面上,他却只顾着数着路边的野花,黄的、紫的,摘一朵别在篮子把手上,跑起来晃晃悠悠,像个会动的小风车。
梅江边的码头更热闹。挑夫们光着脊梁,扁担压得弯弯的,一头是沉甸甸的盐袋,粗麻布袋上印着“潮盐”二字,另一头是捆得紧实的布匹,靛蓝色的土布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他们踩着青石板路“噔噔”地跑,汗珠顺着黝黑的脊背往下淌,砸在地上,瞬间洇成个深色的点,又很快被风吹干。渔妇蹲在石阶上剖鱼,刀刃划过鱼鳞,溅起的水花落在她挽起的裤腿上,带着江水的潮气。她身旁的竹筐里,刚上岸的草鱼蹦跳着,尾巴拍打着筐壁,发出“啪啪”的声响。远处的货船刚靠岸,船工们吆喝着抛锚,粗麻绳“啪”地甩在码头上,惊飞了一群停在桩子上的白鹭,它们扑棱棱掠过江面,翅膀在晨雾里划出一道道白色的弧线。
私塾的窗棂里,传来孩童念书的声音,“人之初,性本善”的调子拖得长长的,带着奶气的声线被风吹出窗外,和江边的号子、屋里的舂米声搅在一起。先生握着戒尺,在讲台上踱来踱去,青布长衫的下摆随着脚步轻轻摆动。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他的长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也照亮了课桌上摊开的泛黄书卷,蝇头小楷工工整整,旁边还画着简单的批注。有个打瞌睡的孩童被戒尺轻轻敲了下桌面,猛地惊醒,揉着眼睛跟上念书的队伍,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睡意。
三百年后的清晨,无人机的嗡鸣划破了雾霭,螺旋桨搅动着空气,在围龙屋的上空盘旋,镜头正对着屋顶的光伏板——那些深蓝色的板片整齐排列,正悄悄收集着阳光,转化成的电流顺着电线流进屋里,点亮了智能台灯。老祠堂的木门被智能锁“咔嗒”一声打开,阿婆拎着智能菜篮出门,篮子侧面的屏幕上实时显示着今天要采购的食材清单,还标注着附近菜市场的新鲜度排行。她的脚步还是慢悠悠的,蓝布帕子依然包着头发,只是帕子上绣了朵小小的电子花,走路时会微微发亮。
天井里,石臼还在,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旁边多了台小型破壁机,透明的杯体里,糯米正被打成细腻的粉末。木杵被当成了陈列品,立在玻璃罩里,罩子上贴着块小小的说明牌:“清代舂米工具,距今约三百年”。阳光透过玻璃照在木杵上,能看清上面深浅不一的凹痕,那是无数次撞击石臼留下的印记。几个游客举着手机拍照,小声讨论着当年的人是怎么用这么重的木杵日复一日舂米的。
梅江上新架的大桥跨江而过,斜拉索在晨光里闪着银光,车流在桥面上织成流动的光带,电动车的提示音、汽车的鸣笛声交织在一起,却并不嘈杂。当年的石阶码头变成了生态公园,晨练的老人挥着太极剑,动作舒展,剑穗扫过空气,带起的风里,还能闻见淡淡的鱼腥气——那是江面上湿地公园飘来的味道,现在的渔民都用环保网捕鱼,鱼虾被捕捞后会立刻被送到冷链车,保证最新鲜的口感。穿校服的学生背着书包走过,耳机里播放着客家山歌的新编版,旋律里混着电子音效,脚步踩着节拍,和三百年前那个挎篮子的孩童蹦跳的节奏,竟有几分暗合。
私塾的旧址改成了文化驿站,全息投影正在还原当年的念书场景。虚拟的先生握着戒尺,虚拟的孩童们摇头晃脑地念书,“人之初,性本善”的调子和三百年前一模一样。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伸手去碰虚拟先生的戒尺,指尖穿过影像,她咯咯地笑起来,引得旁边的奶奶也跟着笑:“奶奶小时候,先生的戒尺可真会打人呢。”角落里,几个年轻人正对着屏幕学客家话,AI语音耐心地纠正着他们的发音,“系”和“是”的细微差别被拆解成声波图谱,一目了然,有人皱着眉反复练习,像当年的孩童一样认真。
最热闹的还是老街区。百年的骑楼下,机器人奶茶店的机械臂正精准地摇着杯子,发出规律的“咔咔”声。旁边的老字号腌面摊前,阿叔挥着锅铲,猪油下锅时“滋啦”一声溅起金黄的油花,香味裹着蒸汽往上飘,和三百年前一样勾人。他的动作和当年的摊主几乎没差,只是灶台上多了个温度显示器,精准控制着火候。穿汉服的姑娘举着自拍杆,镜头里是斑驳的墙面,她用滤镜一键调出“复古色调”,背景里,扫码支付的提示音“叮”地响起,清脆得像当年货郎的铃铛。
傍晚时分,三百年前的炊烟和三百年后的灯光在暮色里相遇。老屋里,智能灶台自动炖煮着酿豆腐,菜谱是从祖上传下来的,程序里记着“盐少许”被精确成了3克,显示屏上跳动着倒计时,还有十分钟就好。窗外,无人机配送的包裹落在院墙上的接收盒里,发出轻微的提示音,惊起的飞鸟掠过夜空,翅膀扇动的声音,和三百年前那只芦花鸡扑腾的节奏,在风里轻轻撞了一下。
阿婆把酿豆腐端上桌,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老花镜。桌旁的年轻人正用手机播放着当年夯土的号子,“嘿哟——嘿哟——”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和窗外的车流声、屋里的谈笑声融在一起。阿婆夹起一块酿豆腐,放进年轻人碗里,笑着说:“尝尝,和你太爷爷做的一个味。”
这就是梅州。夯土的纹路里嵌着芯片,老井的石栏上印着二维码,三百年的时光没走成直线,倒像围龙屋的回廊,绕着圈儿转。转来转去,阿婆的酿豆腐还是那个咸鲜,孩童的笑声还是那个清亮,连风掠过梅江的弧度,都和三百年前分毫不差——变的是模样,不变的是藏在骨血里的那个“根”字,被时光泡得越来越浓,越来越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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