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对敬秋并不友好,无论是生活还是天气。
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转眼狂风大作,银丝似的耳坠刮过她苍白的面颊,天地间只有她血色的嘴唇涂得鲜艳。
当然,还有如流水般送来的各色花圈。
敬秋站在灵堂前,掩面打了个喷嚏。茶色的框架眼镜差点滑落,她已经习惯隐形眼镜多年,只觉得鼻梁像一堵承重墙。
她在病床前哭过一夜,哭到双眼红肿面颊无力,是孙老爷子亲自把她扶起来。
是演戏还是真情,她都分不清。
毕竟死者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孙育才,他们共同度过了两年名存实亡的婚姻;可惜孙育才是和他前妻在同一辆车上出事的,临死前两人还紧紧握着彼此的手。
“节哀。”
敬秋眼前泛着重影,她近视比以前严重一些,眼镜的度数不再适合她了。她模糊看见一双光泽柔和的黑色皮鞋,剪裁完美的西装裤贴合着男人结实又修长的腿身。
“天凉了,注意身体。”孙育英递来一条披肩,“爸让我来看看你。”
敬秋颔首接过,低声道:“谢谢大哥。”
孙育英也是一身黑色,双手插兜站在她的身侧,“你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
他点燃一支香烟,空气里飘散开淡淡的苦涩,一点点地溜进敬秋的鼻腔,又残留在她的头发和披肩上。
他抽什么牌子的烟?好像是卡比龙。他用什么牌子的香水?大地还是乌木沉香。
敬秋默不作声,只是安静地和他站在一块,俨然像两座一高一低的孤岛。
气氛略微有些尴尬,敬秋不自在地撩开耳前的碎发,别在眼镜架后,小声地问道:“大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下午的飞机,刚刚才到。”
孙育英回答地言简意赅,单手握拳咳嗽了一声。
“小秋姐姐……”
穿着白色衬衫的小男孩抽抽嗒嗒地跑过来,一只手抱着沾有泥土和草根的足球,一只手去拉敬秋。
敬秋连忙帮他擦脸:“摔疼了吗?”
祺祺摇摇头,躲在敬秋的怀里像一只受伤的小鹿,又怯生生地探过去看着孙育英,“大伯……”
孙育英掐灭烟头,唇角微微上扬,“祺祺乖。”
“我先带祺祺去换件衣服,这里就麻烦大哥了。”
敬秋搂着六岁的小孩,取下披肩裹在祺祺身上。
“好,”孙育英脱下西装外套,“你先穿我的。”
敬秋没拒绝,她脑子里乱糟糟的,忘记了那件外套是怎么披到她身上的,还有她其实讨厌的二手烟的味道。
都怪这该死的天气。
祺祺抓着她的手,大眼睛溜溜圆地盯着她,“小秋姐姐,我没有爸爸妈妈了,对吗?”
敬秋温柔地蹲下,帮他擦干净脸上的污渍,轻轻地笑着说道:“才不是呢,祺祺的爸爸妈妈只是去很远的地方工作咯,等祺祺长大了,他们就会回来啦。”
祺祺嘟着小嘴:“他们都说我爸爸妈妈死了,我成了没有人要的孩子。”
敬秋拍拍他的背,语气里带着不忍,“可是祺祺的身边有我呀,还有爷爷奶奶呢,还有大伯也在呀。”
祺祺抱紧敬秋,湿热的泪从她的肩头流下,摇摇头说道:“我不喜欢他们……”
敬秋把闹情绪的祺祺哄睡着,才放松下来窝在藤椅里,盯着床头折叠整齐的外套出神。
孙育英,孙氏集团董事长孙良佑的长子,与其第二任妻子所生,虽不在集团内部担任职务,人也常居国外。但持股远超大部分股东,地位仅次于担任总经理的大姐孙育红。
孙育才,孙良佑与现任妻子林月婵所生,生前任南城教育局基础教育科科长,孙家幼子、她名义上的丈夫。
孙正祺,孙育才与前妻何锦菲的遗孤。
敬秋睡不着,苦笑着把头埋进蜷缩着的双腿里,一行泪水划过两鬓凌乱的发丝,紧紧地贴着她的脸颊。
她叫敬秋,孙家对外承认的养女,也叫孙育君。
晚间她到餐厅时,孙家等人已经在桌上。
孙良佑年逾古稀,须发早已花白。都说颧骨高的人坚毅,难怪老爷子快八十岁也依然神气十足,说话如洪钟般响亮。
“祺祺那孩子,还睡着吗?”
敬秋恭敬地点点头,坐在右侧第三个位置,旁边是孙家二姐孙育林,“小孩子玩得太累了,睡得比较沉。”
“你这几天也辛苦了,”孙良佑挥手示意厨房上菜,“后面的事你就不用管了,既然育英回来了,就交给他去做吧。”
“谢谢爸,谢谢大哥。”
敬秋站起身向孙良佑鞠躬,她双眼依然红肿,是戴着眼镜也无法掩盖的疲惫。
“快坐,一家人不说什么谢不谢,”孙良佑思忖片刻,叹了一口气,“你明天带着祺祺回老宅吧,月婵明天也从医院回去。”
自从孙育才出事后,林月婵悲伤过度,在医院住了快一个星期,所以没有跟着众人回乡处理孙育才的后事。
孙育红留着一头栗色波浪短发,穿着低饱和度的淡灰色衬衫,单手托腮笑道:“爸也太偏心了啊,小君是阿才的妻子,怎么好让她先回去呢?”
孙良佑瞥了大女儿一眼,端起茶杯不语。
坐在他左侧第一位的孙育英开口道:“爸,张大夫说您饭前不宜饮用过多的茶水。”
孙良佑顺势放下杯子,拍了拍孙育英的手,“我知道。”
“吃饭吧。”
孙育红又给一旁的孙育林使了个眼色,孙育林却装作没看见,低头切着餐盘里的牛排。
“我说今儿个怎么吃西餐呢?原来是托了阿英的福啊。”
这是孙育英回国后的第一顿聚餐。孙育红先把矛头对准没有话语权的敬秋,其实是想给挑衅孙育英开道口子。
孙育才拥有集团百分之五的股份,如果孙良佑点头让她能拿到手,那孙育英就别再想打其他主意了。
一直没说过话的孙育林突然开口道:“大姐这话说的,阿英能回来,岂不是托了阿才的福?那我们都要感谢阿才……”
“你个没脑子的,我是这个意思吗?我是说啊,有些人要是想趁火打劫……”
“好了!”孙良佑重重地拍了两下桌面,嗓音中是掩盖不住的怒气,“你弟弟都还没下葬!我也还没死!”
“要是不想待在这里就滚回去!等哪天我死了,你们最好一个人都别来!”
孙育英连忙起身给老爷子顺背,安慰道:“爸,您消消气。都是我不好,没能第一时间赶回来。”
孙良佑摆摆手,示意他坐下,深邃的目光缓慢移向孙育红,颇有警告的意味。
孙育红刚想开口,却被孙育林在餐桌下拉了一把,悻悻地冷哼一声才作罢。
孙良佑看向敬秋:“小君,我吃不下了,你扶我去散散步。”
“好。”敬秋连忙放下餐具,起身去扶老爷子。
“爸,小心点,”敬秋接过护工递来的拐杖,又转身对众人说道,“大哥,大姐二姐,我就先陪爸出去了,你们慢慢吃。”
孙育英颔首,“我也先回房间了。”
孙育林笑着说道:“好,你着急地赶回来,是该好好休息。”
待人走后,孙育红扯开孙育林的手,大声说道:“你拉着我干嘛,我自己会说话!”
“孙育林,咱俩可才是亲姐妹,你别胳膊肘往外拐啊!”
“我知道,”孙育林好言劝道,“姐姐,但爸决定好的事儿,你就别瞎掺合了。”
“什么叫我瞎掺合?要不是我还在总经理的位置上,孙育英那小兔崽子指不定哪天就蹦跶到咱俩头上来了!”
孙育林倍感无语:“好像只有你……”
“好了,我自己做事有分寸,”孙育红翻了个白眼,“你就是太软弱了,明明自己就是律师,却连自家公司的法务团队都没混进去。”
敬秋陪孙良佑绕着祖宅外面的小路散步,或许是老年丧子过于悲痛,孙良佑佝偻着身躯,和敬秋一般高。
“小君,你受委屈了。”
敬秋摇摇头,笑道:“有您护着我,我哪里能委屈。”
孙良佑拉着她的手,也笑着摇头:“不,一开始就是我让你委屈了。”
“都是我的错,不该让你嫁给阿才,明明知道那小子……”
敬秋抬头望向静谧的天空,偶尔挂着几颗忽明忽暗的星星,心如止水。
“没什么好委屈的,爸,毕竟这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来到孙家,成为孙育君,从一开始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孙良佑也学她仰头看向星空,乡间的夜空似乎格外空旷,“你能这么想,我也能够放心了。”
“不过,还是要为自己以后做打算的,你有什么想法?”
敬秋那双比夜色还黑的瞳孔看向孙良佑,片刻后低下头轻笑一声,“我哪有别的打算,不过是带着祺祺,也陪着您,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孙良佑满意地握住她的手,“好孩子,祺祺和你没有血缘关系,你一个人带他不容易。”
“你是看着他长大的,除了他爸妈外,那孩子和你最亲近,何况交给别人我也不放心。”
“我老啦,其他的事情做不了主,但你和祺祺,我一定不会亏待。”
敬秋轻轻地应声,“谢谢爸。”
“阿才的股份,就一半给你,一半给祺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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