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花灯迷迭(一)

祁薄昀迎娶侧妃本不是什么大事,但依着多年来质子府内并无大喜事,更兼正妃之位空悬已久,那云昭皇帝对此事分外上心。新婚第二日便遣来特使,送了些各例赏赐,也下了一道明旨花灯节令祁薄昀携新妇入宫共赏花灯。

春末游赏花灯,此是云昭由来已久的习俗。到这时节各州郡,各分邦诸国花灯手艺人大展异彩,将别出心裁的花灯带至蜃楼城各处街道安放,平头百姓载歌载舞。云昭夜来确有宵禁,但如此特殊节日,看管并不严,百姓趁着热闹也比往日开心些。

此时云昭皇帝携皇室一干人等,还有些恩宠的大臣亲眷届时登天都楼上,共飨盛世繁华。

幼时林静蕴也曾在父亲怀抱里在那飞檐斗拱,庄严肃穆的城墙上看过往来花灯,见过河畔烟云,赏过人间百味。

只是有一年花灯节上忽地火焰连天,兀自冲出一伙黑衣蒙面的杀手,在天都门正前门的兰春街上提着弯刀横冲直闯,杀了好些人。后在抗争中被皇帝近卫——昭御军的箭驽当场射穿活成了刺猬。

那日伤亡人数不计其数,兰春街道商铺、居民楼烧毁大半,春日涨绿的空气里漂浮着越来越弥重的焦肉味,呼喊连天。

当时林静蕴不过三四岁,虽林玄安及时用宽大的袖子遮住了她的视线,可那绝望的呼喊连天,呻吟震地,还是给她留下了极大的震撼。自那一次起,母亲便不许父亲再将她带至这等节日里头嚷闹。

也是由于此事,先皇帝震怒,下令彻查昭御军——他们本是护卫皇帝安宁而组建的一支特殊军队,私下里也替皇帝监察百官,只是行事手段残忍狠辣。级别甚高,待遇丰厚,不少年轻士族子弟均以入昭御军为荣。

当日之事,城门护卫一事乃是由昭御军全权调度,却不曾想出此大乱子。后又有人从那刺杀之人身上搜出一封血书,其上罗列了当年昭御军左右使在咸安地界贪赃枉法,徇私舞弊,陷害忠良,卖官鬻爵……一系列罪证。

为首刺客便是当朝一咸安郡首的小儿子,就在案发之日半年前。咸安郡首因一首昭阙吟,

昭殿云垂锁御楼,寒笳声咽戍人愁。

山河久困霜威重,匣内龙鸣夜不休。

被昭御使弹劾下马,又从他家中查抄出许多意味不明的古玩字画,大加渲染抨击。最后将整个咸安郡官员体系从上到下撸了个遍。百年富庶郡县一下治理混乱,那强头地皮蛇使了不少好处,从昭御手底买下官爵在当地做个九品芝麻官,明偷暗抢搜刮了不少油水。再者加上百年难遇洪灾,咸安年成颗粒无收。

天高蜃楼远,鞭长莫及,皇帝派去搜查情报的昭御使者上瞒不报,延误时机,以至于活活饿死了好些人。

花灯节行刺案先皇震怒,下令刑部严查 ,又着林玄安为总理钦差往地方考察。那起案子前前后后查了有大半年,证实了血书状告句句属实。期间又不断有在昭御手底下受审过的民众、官吏检举揭发他们行事恶劣。颇有些群起而攻之之意味。此事牵连盛广,举国愤怒,迫于形势先皇将昭御一干人等下放监牢,将此机构彻底清除。

五年前先帝染疾暴毙,现今皇帝即位尚且年少,太后效仿古制垂帘听政,不过三载又抵着压力重建了昭御军。所以现今明面上昭御隶属于皇帝辖制,实则听命于上一任云昭国母——太后。

木明棠低首跪在青砖石上听见那旨意时,愤恨上涌,握紧拳,片刻掌心的皮肉陷入指甲,伤痕累累。

宣旨的公公促狭着盯那新妇瞧了几眼。眉眼如画,倒是娉娉袅袅极出挑,只是脸上着着薄纱,看不清十分颜色。眼见着他再看下去那质子的脸色都快阴沉出水来了,又慌张收回视线,扬扬手中塵尾,尖着嗓子道,“烦劳殿下,娘娘接旨,咱家也好回去复命。”

祁薄昀只立着不动,眼神却将那李公公剜了百八十遍,冷啐道,“狗奴才,这也是你能抬眼看的人?”

总管岳琏心知他又犯浑了,五内俱焦。这李公公也算的二朝元老之人,甚得云昭天子器重,谁人不给他三分薄面,如今开罪了他又如何使得。眼见着那公公下不来台,他只得上前掏出袖口钱袋子一并递给李公公,赔笑道,“李贵人勿怪,殿下晨起饮了些薄酒,有些醉了。这点碎银子给贵人沽酒,醒醒脾。”

他顽劣不堪,不识礼数的声名在外,李公公也不好再得寸进尺。纠缠下去反倒是自讨没趣,便顺着岳琏递的梯子往下走,交过旨便领着众人回宫复旨去了。

“总管大人倒是好风范,给那阉人伏低做小游刃有余。在这府里莫不屈才了。”祁薄昀冷笑道。

岳琏只不做声,默默往侧妃娘娘身侧退了半步。

祁薄昀的视线移到愣在原地的木明棠上。她今日着着一件燕霞流云抹胸襦裙,只露出一段修长白皙的脖颈,如琼枝皓雪,不说繁复艳丽,只是流露出一番少女风韵。

木明棠回过神见他目不转睛打量着自己,一股说不清的恼怒登时冲上心头,“适才……我可是失礼了……得殿下如此看顾?只是我愚钝,不知那处惹殿下不快。”

“你在怕什么?”

木明棠定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藏在袖袍下的手在抖动,就连刚才那声音都是抖得。而这一切一览无余摊开在祁薄昀眼中。

岳琏见形式不对,乖觉摒退众人,只余下他二人立在庭院里。

此时春已深,苍翠满院,时近破晓,残月爬上天际,日月交替间,他们二人的影子被渐渐拉长靠近,又在黑夜的包裹中顿时消失。

无声对峙时间快的出奇。木明棠脑中似是被一团浆糊迷住,找不到出口,想不出理由,眼见着谎话越扯越大,漏洞便越多。

“不想去?”还是祁薄昀先出声。

木明棠没有立时回答,眉间却松了松。

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能。

她母亲燕悦泠与当今太后燕悦城是堂姐妹。因着这层关系,少时她常随着母亲去燕妃宫里游玩,宫中不少人皆认得她,更兼而今她长相酷似其母。更是不敢轻易露面。她这张脸只要一出现在皇宫之中,哪怕只是半分眉目,都足以令他们起意。适才那李公公盯着她看的那几眼,她犹自担忧怕被有心之人认出。到时她为家族血洗耻辱的努力便皆付之东流了。

祁薄昀哪里知道她的曲折,一哂道,“抗旨不遵——死罪。”

——

花灯节入宫那日,质子府入宫门的轿子上到底也只有一个人。

登台观礼之前,众人要去鳞清殿拜见皇帝,餐饮赏乐一番,及至戌时才去天都楼城墙之上观礼。

旁人按照规矩必要在第一重宫门处下轿子,一路步行穿过第二、三道宫门,绕过大殿,行约摸个把时辰才到那云昭天子设宴之所。祁薄昀不同,他好歹是楚南大皇子,又见他推脱抱恙在身,不得多步。故此,云昭皇帝特意恩准抬他的轿子在殿门前止步。

鳞清殿前,琉璃瓦片熠熠亮洁,白玉栏杆擦拭锃亮,浮龙游雕栩栩如生。霞光一朝,余晖灿若锦缎丝绸。

祁薄昀下了轿,这一路坐着脊背都麻了,于是大喇喇在殿前百官注视之下伸了个长长懒腰。见者有掩嘴偷笑的,也有闭眼斜视的,也有不甚在意的……

“殿下,时辰到了,快随小人入座吧。”一旁的内侍挤眼催促道。

鳞清殿并不是一处宫殿,乃是由数座殿堂相连组成,规模宏大,常用于接待外宾,年节大事时皇帝设宴百官之用。云昭崇尚儒学,以礼立国,座次也十分讲究。左为尊,右次之,身份地位高的便离天子座次近些,低些的依次往后顺,也不知跨越了几处殿堂。

祁薄昀的座次为右起第一个,现今皇帝无有长子,云昭没有太子,他对面左起第一位次自然是云泽侯——宇文明泽。

这种宴会祁薄昀自入云昭来每年参会的次数也不少,他闲着无聊将殿内大半人的面貌官职记了个大半。像是往年,他座次之下的便是海涯府第一宰辅林玄安大人。今次不同,林氏已伏诛,在其位的变成了高为庸——倒也不拘他有什么功德建树,但只因着他女儿承宠,圣恩正浓,品阶大升,将他从那角落勾里调至这至尊眼前。

排在他之后的先文德皇后父亲——蔡之襄,其本为文官之首,落人身后,此刻正忿忿不平,朝那矮几出气,折腾的好一顿“叮铃咣啷”。惹得其后不少人掩嘴哂笑。

不多时座次皆被花图锦绣,官衣礼服占据。祁薄昀借着酌酒的当隙扫了一眼,那户部尚书——刑庭文的位次依旧是空的。听闻这日是刑庭文的结发之妻的忌日,不宜饮酒作乐。从先皇起他便得了恩旨这日不必入宫,宫中宴席却仍保留着他的位置。自算的上是一殊荣。

算算时间,高樯已快抵达蜃楼,那道罪责恐已经到刑庭文府上了。

祁薄昀放下酒杯回过视线便看见那云泽侯举起一杯酒,朝自己点头致意,一饮而尽。当真是一脸和气,风度翩翩,衣冠楚楚美少年。这朝堂之上再难得寻见比他做戏技艺更好的人,就说那蔡之襄,与之比起来差的不是一星半点。那简直是一天明星,一地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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