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岁的夏怀栀重新打开隐形笔上的紫外线灯。
她无声凝望同学录上那幅画,仿佛凝望着记忆中的少年。无意间开启的时光宝盒,引她窥伺到一个尘封多年的秘密。
发现陆逸风很擅长画画这件事,是在十五岁那年另一个枝繁叶茂的夏日。
通过努力,在禾市一中附校共度小学、初中九年学习生涯的夏怀栀和陆逸风都顺利地被禾市一中录取。高一军训还未开始,他们正好悠哉悠哉过几天暑假。
文馨里六号楼前的两棵小栀子树长高了不少,枝头花朵星星点点,一片晶莹如雪。
蝉鸣伴着长夏,声声未歇。
此间年少。
“夏怀栀,你等等我。”
巷子里,已经抽条的高个男生追着比他只矮半个头的马尾辫女生一路飞奔,只为追回她手中的速写本。
马尾辫女生——夏怀栀在学校便是运动健将,加上对巷子无比熟悉,七拐八弯溜得贼快。
只可惜,高个男生——陆逸风比她更熟文馨里,他脚步一顿,撒腿往反方向跑。
瞅准时机,长手长脚的他三下五除二把夏怀栀堵在六号楼后的车库边。男生有力的双臂撑着墙,把女生圈在自己身前小小的空档里。
夏怀栀后背紧紧贴着墙壁,不得不抬头。
四目相对,逼仄的空间里,路过的夏风都为之一滞。刚才跑得快,两人胸膛起伏,喘息未匀。
“陆逸风,小气鬼!”夏怀栀被陆逸风的举动吓了一跳,脸色微红,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把手中的速写本拍在他胸前,“让我看看又会怎样!”
陆逸风一手接住速写本,另一只手后知后觉收了回来,不自然地放开对夏怀栀的桎梏,呆呆地立在原地。
夏怀栀心有余悸,立即向前快走两步,又驻足停下。她摇头甩开黏在后颈上的马尾辫,气势汹汹地抱臂,回头睨他。
半晌,陆逸风深呼吸,双手将速写本重新递过来。他黑直的睫毛轻颤:“可以看,但我画得不太好。”
看他态度诚恳谦逊,夏怀栀装作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接过速写本,眯起眼,“哗哗”随意翻了两张。
但她立刻被震得瞪圆了杏眼,一页一页认真欣赏起来,表情逐渐失控。
“哇!这也太好看了吧!”夏怀栀不由自主发出赞叹,“陆逸风,你什么时候画的呀!”
速写本不厚,画风也很简洁,但令人十分舒适。画的内容倒是不少。有学校一隅:教室里的植物角,连廊上的晚霞,包干区的花坛,无人的篮球场……也有文馨里的静物:巷子的青石板路,路尽头的小河滩,小卖部的西瓜汽水,纯白的栀子花……
陆逸风回答:“写完作业,空的时候。”
夏怀栀大饱眼福,啧啧称奇:“这保密工作够到位,认识快十年,我都不知道你是一个小画家呀!”
“……”
陆逸风双颊微微发烫,见夏怀栀就要翻到速写本的最后一页,眼疾手快把本子抢过来,抱在怀里。
夏怀栀:“……干嘛?”
少年淡定解释:“最后一幅太糟糕,还要修改。”
“哦,好吧。”夏怀栀不疑有他。
陆逸风抬头望望火辣辣的太阳,转移话题:“外面太热了,我们回去吧。”
夏怀栀深有同感。他们本来就在屋里吹电扇看电视,是她眼尖发现茶几上压在一沓电视报下的速写本,两人才追逐打闹到了室外。
“OK OK !”夏怀栀没有异议,一蹦一跳走在前头,陆逸风加快脚步跟上。
少女想起方才看到的某幅画,回头招呼少年:“画不白看,走,请你喝西瓜汽水!”
“嗯。”
互相请吃零食已成心照不宣的默契,面对夏怀栀的邀请,陆逸风并不推辞。
小卖部开在六号楼二单元之下,楼梯间辟出方寸天地,露出一个小小的窗口。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了油盐酱醋和常需日用品,鸡味圈、无花果干、大大卷、溜溜球、竹蜻蜓、玻璃弹珠……各种小零食小玩具应有尽有,巷子里的孩子们都喜欢钻在这里淘宝。
夏怀栀从樱桃小丸子零钱包里掏出几个硬币放在柜台上,拎着两瓶汽水,依旧屁颠屁颠去了陆逸风家。客厅地上铺了凉爽的手工篾席,两人坐在上面,咕咚咕咚灌下西瓜汽水,打了嗝,感觉整个世界都是西瓜味的。
西瓜,好像是夏天最标志的代名词。
但夏怀栀更爱初夏时节芳香馥郁的栀子花——听岳蓉女士说,她出生时,老家小院里的栀子开得正盛,剔透胜雪,馨风入怀,沁人心脾。
因而为她起名怀栀。
很巧,文馨里也种了不少栀子树。
在夏怀栀心里,没有栀子花的夏天是不完整的。
她转头看喝汽水的少年,嘿嘿一笑:“小画家,打个商量,要不要尝试一下画人?”
陆逸风一怔,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仍冒雾气的汽水瓶,喉结滚动,直直朝她望过来。
见他目光定定似有不解,夏怀栀歪过身子小声说:“画我呗!嗯……要戴着栀子花的!”
“……”
她,靠得太近了。
心跳有些快。
陆逸风面不改色答应着:“好。”
“我就知道,逸风弟弟最好了!”夏怀栀合掌欢呼。
少年也弯起唇角。
双职工家庭子女假期没有大人看顾,也不想去托管机构,夏怀栀便时常窝在同样孤单一人的陆逸风这里,相依为伴。
毛纺厂效益一般,谭静生活拮据,一人拉扯大孩子不容易。夏明松和岳蓉是车间正副主任,收入相对高些。邻里两家相互照应多年,岳蓉心疼陆逸风,总会多做一些饭菜让女儿端去和少年一起吃。
午饭吃了,汽水喝了,心心念念的暑期档武侠剧也接近尾声了。
夏怀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踩着夏明松先生和岳蓉女士自行车轱辘滚进巷子的点闪回自己家,躲进房间看书,扮演一个乖乖女的角色。
夏怀栀从小到大学习都不差,试问学习不差的人怎么能表现得不爱看书呢!
温热夏风拂过,一页一页吹开陆逸风盛满心事的速写本,直到那一页——
簪着栀子花的少女,浅笑无邪。
会画画这件事并不值得保密。
速写本的最后一页才是他的秘密。
但直到夏怀栀十六岁生日,陆逸风仍没有把这幅画送出去。
他还是觉得不满意。
没有画出她的十万分之一可爱,还要重新画过。
他送了夏怀栀一条亲手制作的栀子花手串,白白的小小的花朵挨在一起,挂下来像一串迷你小风铃,左摇右晃,甚是可爱。
夏怀栀看呆了,喜欢得不得了。
陆逸风小心翼翼为她戴上手串,夏怀栀这才如梦初醒:“陆逸风,你不会把门前那两棵树薅秃了吧?那完蛋了!”
夏怀栀不会忘记,自己幼时不懂事,带着陆逸风在巷子里辣手摧花,被家长知道后两人都被重重打了手心。陆逸风当时如何记不清了,反正自己哭得稀里哗啦,从此不敢摘花。
“没有,放心,不是摘的。”
陆逸风手指微动,把手串上的花朵调整好位置。
朵朵向她。
“那就是捡的喽!”夏怀栀无所谓,晃动臂膀,爱不释手,句句发自肺腑,“好看!陆逸风,你真厉害!”
“喜欢就好。”
望着她神采奕奕的双瞳,他弯起眉眼。
手串上这些小栀子花确实不是摘的。
陆逸风趁夏怀栀和父母出门聚餐的空儿,拿上一本书,搬了小板凳坐在家门口的栀子树前。
等风来,等花落。
他坐了一下午。
接了一书本的栀子花。
这么傻的事,还是不要让她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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