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东海边一处沙滩,天边乌云滚滚而来,瞬间狂风大作,海潮一浪高过一浪,一个妙龄少女正费力地停靠渔船入港。

“珊瑚,要栓牢了啊,别又让风刮跑了。”一位身着短衣短裤的中年妇女,从她身后小跑而过,着急收自家晒的东西。

“诶,多谢胡婶。”叫珊瑚的少女朝着妇人离开的方向大声回道,继续佝偻着腰。她手上青筋暴起,拽住麻绳的指节泛白,单薄的身板儿被大风吹得来回摇摆。

天色渐暗,暴风在海上掀起惊涛巨浪,海水变换着各种形状向岸上涌来,犹如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

终于在暴风雨来之前,栓牢了她赖以生存的渔船。楼珊瑚简单挽了发,独自坐在门槛上,望着地上被雨水砸出的小水坑愣愣出神。

半个月前,也是如此天气,她好似睡了很久很久后迷迷糊糊间睁开了眼,便来到了这里。

此地远离京城,一处名为青石镇的渔村,她如今名唤楼珊瑚,正值二八年华。自幼丧母,与父亲相依为命,靠打鱼为生。

一个月前父亲病故,半个月前又被未婚夫退了亲,接连的打击下投了海,恰巧被靠岸躲避风雨的船救上来,才保住一命。

世人哪知,从这具身体里醒来的不是渔家女,而是五年前因走私一案被灭族的晋王妃杭云瑶。

远处的海浪一下又一下凶猛地拍打着沙滩,重重地砸在楼珊瑚的心上。回首上一世,她都不曾好好看过枕边人。

她本是江南富商杭氏独女,自幼得父母宠溺,豆蔻年华觅得良人,婚后夫妻琴瑟和鸣,世间女子一生的追求不过如此。直到那日,在她沉浸在“良人”编织的美梦中时,他对她挥起了屠刀,不惜陷害她父,夺她家产,灭她全族。

顺天六年冬至,天大寒,烈风靡靡。厚厚的云层低低地压在京城上空,似是要随时坠落下来。

临近午时,西市口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前来观刑的人,犯人杭迁及其亲眷共五十余口被押上刑场,场下立时骚动起来。

“活该!杭氏富甲一方,竟还去海上走私,真是贪得无厌。”

“呸!”

人群中,突然传出一声惊呼:“少了一人?!”

“是啊,告示上共计五十九人,为何上面只有五十八人?”

“兄台有所不知,少的那个是他家女儿,当今晋王妃。听说晋王在皇宫跪了三天三夜,才求得皇上恩准晋王妃在府中自裁,以全了夫妻之情。”

“晋王真是重情义!”

“谁说不是呢,听说晋王因此落下病根,膝盖受伤严重,眼下瞧着半月已过,仍不良于行,恐怕余生都要靠四轮车舆度日咯。”

“晋王可怜呐……这奸商实在可恨!”

“自己作死,还要累及他人,真是该死!”

……

人群后方隐蔽处,藏着一顶小轿,轿帘被人掀开一条缝。

斜斜望去,一位衣着华丽的女子端坐其中,细看之下,却见她手脚被捆绑地结结实实,嘴巴里被塞得严严实实,胸口剧烈起伏着。动不得喊不能,一双泪目盯着刑场方向,精致艳丽的妆容早已哭花。

刑场上刀起头落,这边轿中女子便昏了过去。

晋王府云栖阁中,物品破损声从紧闭的房门里频频传出,足足一刻钟后才逐渐停歇。

房间内一片狼藉,地板上尽是器物碎片。杭云瑶楼珊瑚跪坐其间,发丝凌乱,往日明艳动人的容颜变得憔悴不堪。她望向窗边背对她的男人,通红的双眸尽是悲愤:

“既不能让我与父亲一同赴死,为何偏又做些令人恶心的嘴脸来?”

滚烫的泪水砸在冰冷的地板上,碎了一地。

萧焱淡然转过身,双手负在身后,居高临下地睨了一眼地上的楼珊瑚,慢慢弯下腰,在她耳旁轻柔道:

“自是本王与王妃鹣鲽情深,不忍王妃在刑场身首异处。”

耳畔传来萧焱温热的气息,杭云瑶却浑身一颤,一阵凉意由心里散开,如坠冰窟,她抚上心口的位置,只觉难以呼吸。

“终是我眼拙,是我对不起杭家。”

一股无法控制的愤恨在心里翻腾着,杭云瑶嘴唇微微颤抖着。

“伪君子!”

她突然拔出头上的发簪,迅速地朝着身侧的人刺去。

刺啦——

锋利的发簪划过萧焱的胸前,并没有伤到他。待她再次刺去,被萧焱一脚踹翻在地,发簪也脱力飞出。

一阵摧心剖肝的疼痛席卷全身,杭云瑶伏在地上的身体不断抽搐着,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嘴巴一张一合,发不出一丝声音,犹如一只濒死的鸟儿。

萧焱掸了两下破损的布料,嗤笑一声,一把薅起楼珊瑚的头发,一手牢牢地控住她的下巴,让她难以动弹。

杭云瑶猛地吃痛,本能抬起头,恰巧对上萧焱阴鸷的眼神,她还真是眼盲心瞎,白活一世。

这才是真正的他,皇子萧焱。

用最深情的语气,说最冰冷的话;做最干净的人,行最肮脏的事。

身在皇家,怎会没有登天之心?

“王妃不愿主动喝,想必是需要本王喂才肯了。”萧焱手上使劲,迫使杭云瑶张开嘴巴。

冰凉的液体瞬间滑过喉咙,火烧一般地疼痛,杭云瑶如蝼蚁般蜷缩在地,缓缓闭上了双眼。

想起那日情形,楼珊瑚心底没由来抽搐,这是藏在灵魂里的印记,即时身体转换仍无法忘记。而五年过去,萧焱的羽翼更加丰满,而她如今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孤女,容不得她鲁莽。

海边的天气一向变幻莫测,昨夜暴雨如注,今早便晴空万里,风平浪静。

楼珊瑚带上修补好的渔网,与相熟的街坊结伴往海滩走去,刚上码头,迎面遇上一队官差。对方来势汹汹,不由分说便上前一把抓住她,扭着就要把人带走。

在短暂的不知所措后,她迅速冷静,小心应对着:“各位官爷,不知民女犯了何罪?”

带头的官差十分干脆,“李仁死了,请跟我们到衙门走一趟。”

李仁?前日来找她的那个便宜前未婚夫?

“官爷,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楼珊瑚讪讪一笑,讨好道。

经历前世种种,她自是明白民不与官斗的道理,何况她现在还只是无权无势又无财的弱质女流。

与她同行的邻里也附和道,纷纷表示她与此事无关。

“有什么话到县衙说吧,带走。”

一行官差根本不肯与他们多言,说话间拔出了刀,强硬把人带走了。

官差押着楼珊瑚到达县衙大堂时,堂下已经跪着一男一女。他们听见身后动静,转过头瞧见是她,起身便扑了上去。

“楼珊瑚,你这个狐狸精,还我儿命来。”那妇人顿时哭天喊地,张牙舞爪地去扯楼珊瑚的头发,却被她躲过,妇人仍不甘心,又要冲上来。

啪——

一声惊响炸起,堂下顿时安静。

“公堂之上,岂容尔等放肆!”端坐明堂的张县令拍下惊堂木训斥,又转向楼珊瑚问道,“楼珊瑚,你可认得此二人?”

虽未见过李仁的父母,可经刚才一闹,楼珊瑚已心中有数,乖巧答道:“回大人的话,民女识得,他们是李仁的双亲。”

“本官问你,前日酉时你在何处?”

“回大人的话,民女半个月前生了一场大病,近日才得以痊愈。这几日,除了出海打鱼外,多数时候都在家中修养。况且,前日正好是中元节,民女孤身一人更是不敢外出。”

“大人,莫听她胡说,定是她不甘心被我儿退亲,由爱生恨,谋害了我儿。”见她矢口否认,李父未经问话急得当场指摘,可毕竟自诩读书人,虽做不出李母那般的泼皮行径,但自命不凡的性子倒是几十年如一日。

“肃静!”又是一声惊堂木落下后,张县令眉头皱了一下,严厉道。

感受到县令的不悦,被官差摁在地上的李父,慌忙磕头,与刚才张牙舞爪的样子截然不同,脸色可谓是精彩。

“楼珊瑚,李氏夫妇指认十五那日李仁去了你家,当日并未见他归来,直至今日早上,有人报官从海里捞起了他的尸体,当日还有人看见你们那日争吵,可有此事?”

“民女不敢欺瞒大人,民女与李仁在半月前退亲,那日只为了还当初定亲的信物,他在酉时前就已离去,有邻里为证。”楼珊瑚一边斟酌一边飞快思考,那日她感怀楼珊瑚的一片痴情错付,面对同样的场景一时感同身受,多说了几句,没想道如今却惹了麻烦。

她深吸一口气,衣袖下的指尖使劲儿掐着大腿,再抬头时,眼角泛红,眼眶中噙满泪花,嗓音沙哑道:

“正如李伯父所言,民女与李公子自幼定亲,青梅竹马,感情甚笃。他因被父母逼着与我退亲一直郁郁寡欢,那日喝了酒而来,直到酉时三刻仍不肯离开,还一直说些胡话。民女虽读书不多,却也懂得礼义廉耻,故而严词驱赶,幸得邻里归来,李仁方才悻悻离开。还请大人明鉴!”

一席话说罢,楼珊瑚似是心中的万般委屈再也控制不住,俯首在地,悲从中来,泪撒衣襟。

“大人,她撒谎,莫听她颠倒黑白……”

“贱人,你撒谎,我儿早已对你厌弃……”

眼看县令要信了楼珊瑚所言,李家二老慌乱不堪,怒不可遏地指着她,你你你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县老爷,我可以为珊瑚作证。”跟着一块儿来的邻里说道。

“是啊,我们都可以……”

县衙门口加满了前来围观的人,纷纷表示愿意为楼珊瑚作证。

被各种声音搅得烦躁万分的张县令不耐烦摆手:“退堂,退堂,择日再审。”

李氏夫妇指控楼珊瑚杀人一案,暂无足够的证据,楼珊瑚暂押县衙牢房,待上报州里审理。

靠在牢房一角,楼珊瑚的心弦暂时松弛下来,轻轻揉着刚才被掐的地方。

到县衙的一路上,她心里不断盘算着,竟从未想到李仁死了。好在这些时日她与街坊邻里的闲聊,零零碎碎地拼凑出楼家与李家的过往。

楼父在镇上经营一家酒楼,生意红火,家境殷实。他对当时身为教书先生的李父颇为照顾,关系日益亲近,直到楼姑娘和李仁出生,两家便定了娃娃亲。

直到五年前朝廷逐步缩减民间商船名额,只有几大商号有权通过海上与番邦客商做生意。更是颁发政令,非官府登记在册的船只,不得与外商往来,旦有发现,轻则罚没家产,重则抄家灭族。

朝廷对番邦生意的严加控制,近些年沿海来往客商骤减,以此为生的人们生活日益艰难,不得不寻求其他求生门路。

三年前楼父也不得不卖掉酒楼,自此,李家便已对亲事生出不满。

加之明年即将举行三年一次的乡试,李家意欲谋取更高的利益,故而急于摆脱这门姻亲。在楼父离世后,丢掉读书人的风度,迫不及待地解除婚约。

李仁本人懦弱虚伪,又极爱重脸面。他对楼姑娘的情感是真,为了前途想要退亲也是真。

楼姑娘表面柔弱,骨子里却十分刚强,知礼守礼,故而街坊们在她父亲去世后,仍对她照顾有加。面对李家的退亲,想必是不会多做纠缠。

只是可怜一条鲜活的生命,为了这样一个人渣折损,一想到此处,楼珊瑚真是气不打一出来。

嘶——

楼珊瑚想得出神,忘记手上的劲道,疼得她立时龇牙咧嘴,眉头挤在一处。早知如此,方才就不应演得太用力,是真疼。她学着幼时母亲哄她的样子,隔着衣物呼了呼痛处。

这一幕恰巧落入了隔壁牢房一男子眼中,他半个身子隐在暗处,双臂环在胸前,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杨济默默站在囚犯人堆里,习惯地观察牢房里的一切动静。自楼珊瑚被押进牢房,他一眼便认出了她。随着烛火跳跃,唇珠上的一抹红痣,如镶嵌在唇间的红宝石一闪一闪。

短短半个月,人,还是那个人,周身气质变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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