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好黎落,如初踏着暮色出了门。
他接连叩开几家医馆的门扉,道明来意。
可每当他提及“夜间出诊”,医者们或面露难色,或直接婉拒。那些盘旋在这座城上空的流言,比夜色更早地笼罩了每一扇可能开启的门。
天色愈发深沉,他立在城中最后一家医馆前,抬手轻叩。
开馆的老郎中曾与傅家相熟,总算没有直接回绝,只推说年岁已高腿脚不便,恐难在宵禁前往返,答应明日清早必定前往。
如初躬身谢过,转身欲离。
却听门扉将合之际,里头传来老郎中压低的斥责:“糊涂!敢夜里去?你不要命了!”
那一瞬,傅如初的脚步一顿。他不过是想为那位仗义执言的小恩人寻个郎中。
可原来……在根深蒂固的偏见面前,人命竟也轻如草芥。
他垂眸,沉默地走入浓稠的夜色里。那双总是清亮的眸子,此刻再无半点光辉,只余一片沉黯。如初双臂无力地垂在身侧,仿佛连那拂过指尖的晚风都承载不住。
流言与畏惧,像一场烧不尽的山火,在他与世界之间,留下一片无法跨越的焦土。
暮色深重时,那一袭白衣终于回到小院中。
他轻轻合上门扉,将自己与门外的一切彻底隔绝。他只是静静地立在庭前,眼睫微湿那水光在墨色里,如同坠落的星芒。一种几乎要将他吞没的无力感,再次从胸腔深处翻涌而上。
他闭上眼,任由夜风拂过眉梢,吹动额前散落的发丝。
许久,他才缓缓睁眼。
此刻他的眼眸,已与这漫无边际的长夜一般,漆黑沉静。
他敛起所有伤感的思绪,轻轻走到少女房门前。他想知道她的眼睛是否好些,也该告诉她郎中明日才能来的消息——尽管他尚未想好该如何解释今夜无人前来的缘由,但总该给她一个交代,让她安心。
屋内静悄悄的,他试探着轻唤两声“黎姑娘”,却无人应答。他将耳朵贴近门扉,只听见一阵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原来是睡了。
如初默默转身,缓步走下台阶,在廊下静静坐下。他想在这里等她醒来。他担心,此刻目不能视的她,若在黑暗中惊醒,该有多么害怕。
那种好似被全世界抛弃的茫然,他体会过。
如初倚着廊柱,抬头望向漫天星河。月色漫过他清俊的眉眼,他却只在心底轻轻叹息——这月光,终究照不散人世间的所有哀愁。
翌日清晨。
一声惊叫划破宁静,惊醒了在廊下浅眠的如初。他立刻起身,快步走向少女的房间。
推开门,却见那没心没肺的姑娘正坐在床上,一脸茫然。原来她睡得太过香甜,一觉醒来竟全然忘了自己眼疾未愈,被眼前的一片黑暗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如初站在门边,轻声安抚,告诉她郎中很快便到。他心下明了,那位老郎中定然会来,只是不会太早——约莫会在午时阳气最盛之时。
他温声道自己先去为她打水洗漱。黎落乖乖应了声“好”,便又躺回去发起呆来。
一想到昨日那个黑心肝的贾岱害得自己如此狼狈,她就气得在床上对着空气拳打脚踢。
恰在此时,如初端着水盆进来,正好将这场面尽收眼底。
只见少女像个翻不过身的小乌龟般手脚乱舞,他先是微微一怔,随即不好意思地低头浅笑起来。
他并不觉得这模样滑稽,反而,一股奇异的暖流悄然漫过心间。过去,即便有人与他交谈,也多是虚情假意,从未有人在他面前如此不加掩饰,肆意鲜活。
这一刻,他真切地感觉到,自己仿佛也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普通人。
他将水盆轻轻放下,含笑柔声唤道“黎姑娘,起来洗漱吧。”
少女听见他的声音,倒也毫不扭捏利落地翻身坐起。在寨子里野惯了的她,时常会忘记自己还是个需要讲究仪态的“姑娘家”。
少女盘腿坐定,伸出手,当冰凉的帕子触到掌心时,她下意识一缩,脱口而出“好凉!”
在寨子里时,阿爹清晨唤他们兄妹起床练功,总会备好温水。她一直以为,清晨的帕子本就该是温热的。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失礼,她立刻又伸出手,大大咧咧地笑起来“没事没事,凉的也行!多谢富公子啦。”
如初闻言一怔。
许多年前,在傅府的时日,晨起时嬷嬷递来的帕子,也总是温热的。只是后来居于此地,他早已习惯了这世间万物冰凉的触感。
他望着黎落,眼中带着歉意:“对不起,黎姑娘。我……我忘了。明日会记得用温水的。”
黎落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该是我谢你照顾才对。凉帕子擦完神清气爽!”她扬起一个明亮的笑容,“你用什么样的,我就用什么样的,和你一样就行。”
如初心头一动。她和自己说了这么多话,还说了谢谢。
黎落的眼睛今日已不再红肿流泪,能勉强睁开了,只是视线里依旧一片模糊,唯有光影明灭。
洗漱完毕,如初简单备了清粥小菜。黎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富公子,我看不清……能麻烦你扶我过去吗?”
如初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那日面摊,你听见了那些话……不怕我吗?”
黎落满不在乎地笑起来:“你又没作恶,我怕你做什么?我只信自己看见的,才不听旁人胡言乱语。”
如初低头抿唇,藏不住笑意。她说她不怕。
他小心翼翼地搀起她。刚走两步,黎落却忽然抽回了手臂。
如初顿时慌了——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妥,惹她厌弃了吗?
却见黎落凑近他,压低声音问:“富公子,你和你家中长辈说过我暂住的事吗?他们若看见你这般扶我,怕是不好吧?”
原来是为这个。如初松了口气:“黎姑娘放心,这宅院里只我一人。”语气里听不出半分哀怨。
黎落这才安心点头。她本想问他的家人在哪,猛地想起面摊那日的闲言碎语,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定是他的伤心事。她懊恼地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
如初看见她这动作,只以为她是饿了。
餐食简单,少女却吃得很香。如初一直没动筷,只是出神地望着她。
当他把碗递到她手中,指尖不经意相触时,她没有丝毫闪躲。她的手是暖的。
这让如初心头一热,忍不住低头捧着碗悄悄笑起来。
终于有人不再对他避之不及。
即便这温暖短暂如朝露,他也贪恋这一刻,这人间的温度。
少女耳尖地捕捉到那声轻笑,立刻警觉地抬起头:“富公子,你笑什么?”
如初闻声望向她,嘴唇微张,那份小小的欣喜在心头盘旋,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不等他回答,黎落便带着几分懊恼抢先道:“不会是我吃到脸上了吧?你在笑话我!”她故意板起脸,虚张声势地“威胁”,“你要是敢笑我,等我眼睛好了以后看我怎么收拾你!”
如初的笑容凝在脸上,却并非因这“威胁”而不悦。此刻,窗外的阳光柔柔地映在少女脸上,他只觉得仿佛有万千光芒,瞬间照进了自己沉寂已久的心底。
他见过太多虚假的客套与闪躲的目光,却清晰地知道,眼前这个少女对他没有一丝恶意。
而且,她方才提到了“以后”。
如初抿唇,眼底漾开温柔的笑意:“放心,你没有吃到脸上。是我见你的眼睛消肿了不少,心里高兴。”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让黎落瞬间僵直了背脊。
先前她只顾着担心眼睛看不见,却完全没想过它们又红又肿会是什么模样!那该有多丑啊!偏偏还被眼前这位清风朗月般的公子瞧了个真切……
完了,她在心里哀叹。寨子里的“教书先生”,这下怕是彻底没戏了。
看着少女脸上变幻的丰富表情,如初大抵猜到了她的心事。他温声安慰道:“黎姑娘不必忧心,你的眼睛已不再红肿,只是微微泛红,恰似……面若桃花映春水,眼似粉桃含清露。”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渐轻,自己倒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一抹绯红悄然漫上耳根。
黎落听得一愣。她虽不能全然领会诗中意境,却明白这定是极好的话,嘴角忍不住向上扬起,笑得毫无闺阁女子的矜持,只剩下满心欢喜。心情大好的她顿时食欲倍增,将空碗往前一递“再来一碗!”
这率真的反应出乎如初意料。他接过碗,眼底漾开浅浅笑意:“黎女侠好饭量。”
早膳后,如初换上一袭素雅浅灰青衫,青丝披散肩头。他领着黎落在院中缓步慢行,细细介绍园中景致。
微风轻拂,撩动他额前几缕发丝。身姿挺拔的公子身后,跟着个娇小少女——她小心拽着他的衣袖,因目不能视,不自觉地微躬着身子,每一步都用脚尖先试探地面,乖巧得像只初学步的猫儿。
如初将脚步放得极缓,一路柔声指点:“这一处是池塘……那是廊道……方才有一尾金鲤从桥下游过……”
行至那株梨花树下,如初驻足。黎落未察,轻轻撞上他后背。他的发丝拂过她的脸颊,在她鼻尖留下若有似无的痒意。
如初慌忙转身,正对上少女仰起的小脸。她长睫忽闪,小巧鼻尖轻轻抽动:“如初,你好香啊!”
这突如其来的直白话语,让如初瞬间羞红了脸,急忙别开视线:“你、你一个姑娘家……”
少女却理直气壮地向前摸索,伸手要去撩他垂落的长发:“香就是香嘛,我又没说谎。”
如初慌忙后退,不料衣袖仍被她牢牢攥在手中。黎落得逞般大笑“看你还往哪儿跑!”
他俊朗的面庞彻底红透。
梨花树下,纷扬的花瓣映着少女的笑靥,平添几分娇艳。
黎落咯咯笑着停下,歪头轻念他的名字:“富如初,如初,如初……”她忽然认真起来,“真奇怪,我们明明才相识,我却觉得好像已经认识你很久很久了。”
如初温柔浅笑。其实初见那日,他心中亦有同感。
正当此时,叩门声轻轻响起。如初将衣袖轻轻递到少女手中,牵着她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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